蘇容知道他十四歲被送去上那私立學校,rita隻知道宣揚那學校在全美排名,不知道那小鎮上白種人占比百分九十七,而黎商在那學校最好的朋友,是個非裔美國人。那天在百裏傳媒的九樓,黎商來看發燒的他,說了許多話,他遲遲想不起來最重要的那句,直到在紐約見到george,像有什麽埋藏在淤泥中的東西從水中漸漸浮起來,他終於想了起來。那天電影看到最後,他問黎商,如果你這麽討厭文藝片,你為什麽要去電影學院。黎商笑了,他說:“既然你告訴我一個秘密,那我也告訴你一個。”那時候他燒得麵如桃花,隻知道點頭。黎商說:“因為隻有那個地方,沒有我的同學。他們不是去了斯坦福,就是去了哈佛學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他們了。”因為高燒,蘇容腦中邏輯全無,隻剩一片混沌,他無法思考這是不是黎商難得地暴露軟肋,或者是第一次用示弱的語氣說話,他隻記得黎商當時笑得那樣溫和,那麽他一定說的是非常重要的話,怎麽也不該忘掉。喜歡一個人,就想了解他的全部,想去他讀過書的學校看一看,想走他走過的路,看他看過的風景。因為是那一切造就了今天的他,讓你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他。黎商的冷漠,黎商的攻擊性,那種拳擊手般還擊的毅力,和報複的殘忍,黎商不愛看文藝片,黎商不信愛情這種東西……所有的答案,要往前找,要早到七年級他離開馬裏布海灘的那一天,甚至更早,早到許多許多年前,一切的起心動念,緣起緣生。而黎蕊給出了答案。她說:“對不起。”“為什麽?”黎商語氣仍然平靜。“你父親……”“我知道。”黎商平靜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他今年多少歲,我也知道他叫什麽,我知道他住在那裏。不需要你補充什麽。”“不,你不知道。”黎蕊的聲音有難得一見的虛弱:“你出生之前,一切都很好。你是我們都想要的孩子,我們當時正在計劃婚禮,我們也給你起好了名字。但是你的祖父,他……”“我知道,船王嘛。”“他當時,病重了。”黎蕊幾乎有點艱難地往外吐字:“我和你父親,感情發生得非常快,我以為是緣分,是真愛,後來才知道,是因為醫生說你祖父,還有六個月的生命。你父親的繼承權並不靠前,而繼承的財產,是按人頭來分的。”黎商笑了一聲。他向來是什麽時候都笑得出來的。“所以這就是我出生的原因?”他問黎蕊:“為了多少錢來著?”“五億三千萬,這是男丁的價格,他們是傳統華僑家庭。這是你祖父遺囑裏的規矩。”“挺好。”他還在笑:“挺多的了,你全花光了?”黎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艱難地道:“但是你祖父後來換了個醫生,病情又有了起色。”黎商大笑起來。他難得這樣笑,不像是受了侮辱,倒像是發自內心地開心,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麽能打倒他,再難以啟齒的往事,也不過是一個笑話。“真的謝謝你。”他甚至跟黎蕊道起謝來:“我長這麽大,聽過的所有笑話裏,這是最好笑的一個。”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釋,那些偏執的,非要把他送進一個保守的學校的決心,那些冷待和漠視,那些尷尬的距離感,都有了解釋。甚至連黎蕊時好時壞的經濟狀況都有了解釋,她是在黎商出生幾年之後,忽然闊起來的,也許那時候才是船王去世的確切日子。真好,像部喜劇電影,天降橫財,皆大歡喜。-蘇容沒有馬上過去。他站在沙灘上,遠遠看著黎商,而黎商隻是坐在沙灘上,一言不發地看著海。“拍到你想要的了嗎?”他問蘇容。“我不會放出去的。”蘇容告訴他:“我以我全部的信譽,和我的性命跟你保證。”他連內存卡都取了出來。“信譽?”黎商故意讀出後鼻音。都到這時候了,他還要開這種玩笑。其實蘇容知道,他自己都未必預料到黎蕊會說出這個,他本意隻是留著麥,將蘇容一軍,要是蘇容也玩什麽母子情深的剪輯,整理整理往外放,證明他不過是又一個rita而已。但黎蕊大概把這當成最後一次母子見麵的機會,所以取下了麥,什麽都說了出來。蘇容沒法說什麽,隻是走過去,在黎商身邊,坐了下來。黎商今天在海裏跑了一天,連頭發都是澀的,蘇容順手碰了碰他頭發,大概是那麽久的化妝師職業留下的習慣,黎商竟然也沒有躲。他的頭發濃密,很硬,像他的脾氣,很容易顯出野性來,然而他大部分時候都是克製的,克製的冷漠,克製的放肆。“怎麽?”黎商看了他一眼:“沒見過價值五億三千萬的人,想摸摸看質地?”他大概不允許自己人生中有任何軟肋,所以再介意的事也要當成笑話說出來。要是蘇容放出這錄音,他一定也有辦法化解,不過是換個經紀人罷了,但在那之前,他一定能玩死自己。陳姝崇拜的眼神全部是會錯了意,自己沒馴服他,誰也無法馴服他,因為他不信任任何人。“對不起。”蘇容輕聲跟他道歉。“也不用立刻怕成這樣,”黎商還在嘲諷:“說不定是五億越南盾而已。”其實這是玩笑話,從來隻有一個船王,用的貨幣單位也從來不是越南盾,甚至可能是美元。“黎商。”蘇容叫了一句他。“真可惜,我連那錢的影子都沒見著……”黎商仍然在開他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