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關閉礦料履帶,把叉車歸位,把自己工作區的所有機械檢查完,揉著發酸的脖子,疲倦地打卡下班。


    聽哥哥說,很久以前,在人類還生活在地球的時候,工廠流行流水化作業,每個工人隻需要負責麵前小小的工作區間即可。隻有落後地區的小廠,才保留著一人多活的任務。


    盡管幾百年前人類的足跡便已遍布銀河,但大崩潰依舊深刻影響著所有人。英仙座星域是人之領最晚開發的殖民地,許多先進的技術尚未進入本地,殖民地的開發嚴重依賴人之領的支持。失去人之領,如今的英仙座,技術的衰退是難以想象的。


    比技術衰退更嚴重的,是秩序缺失。李姝一個人,就要負責一條礦物精煉生產線從礦石浸出到淨化的所有流程,淨化後的金屬溶液會被裝入罐中,按訂單或材質決定是直接精煉還是進一步熔煉提純。


    這些活原本需要大量安全員和技術員時刻檢查,但在個體工廠,全部交給她一個人。如此複雜繁重的任務,李姝也不敢有任何抱怨和抗議。


    她不幹,有的是人幹。隻要她敢有任何消極怠工,工廠隨時能從街上招到替代品。


    李斌曾評價如此瘋狂的壓榨和生產風險的無視,是連地球早期的工業化都做不到的。


    想到老哥,李姝勞累一天的身體越發覺得疲憊。老哥已經離家8年,李姝對這位聰明可靠的哥哥分外思念,父母還在的時候,隻關心工廠,她是被李斌拉扯大的,她受李斌的東方思想影響很大,重視親情,重視生活。就連她的名字,也是李斌給起的,父母隻有在工廠難以為繼的日子,給李廠振起名求玄。


    “還好有個弟弟。”她把防毒麵具扣在臉上,緩慢走著,安慰自己,“雖然吃得多,但很可靠。”


    看著路邊其他工人,在角落的攤位裏買又硬又膩的營養膏,回家熱熱就吃,李姝的背稍稍挺直。


    這種東西怎麽配叫食物呢?李家吃的,才叫飯菜!


    她懷念老哥的廚藝,李斌不但教會了她生存,也教會了她如何烹飪,李斌走後,她又把這項技藝傳給李廠振。


    想到回家後,就能吃上老鼠幹配酸甜苔蘚營養泥,少女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笑。


    她甚至感覺已經聞到飯菜的香味了……不對。


    李姝停步,警惕地看向自家。


    李家原本就在工廠裏,三年前工廠徹底破產,父母自殺後,她就和弟弟搬到了現在住的地方。這裏位於工廠區邊緣,直接在頂上結構板修的房子。這裏遠離空間站引擎堆,重力最弱,不便於生活,受工廠汙染氣體影響也最重。像這樣的房子,在整個工業區還有不少,住的都是貧困人群。


    這個距離,她不應該能從汙染空氣裏聞到香味,何況現在她還戴著防毒麵具。


    李姝從工裝背帶褲的兜裏抽出一根撬棍,貼牆小心靠過去,看見家門大開,平時舍不得開的換氣係統猛烈吹著,她心裏一揪。


    確認門口沒人,她小心挪幾步,深呼吸準備準備探頭觀察,便聽見弟弟暢快的笑:


    “哇,營養膏還能這麽做呀?這也太香了吧,老姐從來沒教過我!”


    另一個朝思暮想的溫和嗓音回道:“老鼠幹泡開油炸再切絲,和酸甜苔蘚混進營養膏,就是一碗菜肉粥,做起來不難,但當年我手裏可沒有油,也就沒法教李姝了。”


    端菜的李斌說著,感覺門口多了一道身影,他抬頭一看,便笑起來:“回來了?洗手吃飯吧。”


    李姝見真是李斌,先是難以置信,接著眼睛便紅了,撬棍脫手在空中懸浮,又被飛撲的身體撞飛砸在牆上發出啪的一聲。


    被李姝撞了個滿懷的李斌眼疾手快蓋上滾燙的粥,李廠振在流著口水還不忘嚷嚷:“粥,粥!姐別把粥撞翻了!”


    被妹妹撲著撞上桌子的李斌疼得齜牙咧嘴:“沒眼力見的蠢貨,還不快把粥接過去,想看你哥哥姐姐毀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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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餐桌,大哭一場的李姝恢複了鎮靜,隻是眼眶腫著,她抱著碗喝一口看一眼李斌,生怕自己還在做夢。李廠振倒是呼呼啦啦幹了三碗,肚子滾脹,現在正用勺刮碗裏的殘渣過嘴癮。


    李斌倒是對營養膏沒有任何食欲,隻吃了一點,聽完李姝講完這幾年發生的事情,他大為震撼:


    “所以爹媽自殺了,至少你們知道的消息是自殺,工廠也不姓李了?”


    李廠振眼巴巴地瞅著李斌的碗,猛點頭。


    李斌臉陰下來“咱們三個被生出來,真不是什麽父愛母愛,而是自然生育的子女,根據巨企定的債務法,可以被作為借貸資產?我們剛出生就被爹媽拿去貸款了?”


    李廠振繼續點頭。


    李斌垮了臉,猶不死心道:“家裏現在還有2807星幣,但一共欠了一萬多?”


    李姝的頭低了下去,就連李廠振也不好意思再看李斌的碗。


    “他md!兩個老東西,死得好呀!”李斌拍桌子,氣不打一處來。


    原來所謂的爹媽,壓根對三人沒有一點愛。隻是因為如今英仙座婚姻製度,甚至家族都隨著人之領消失而消解,生、育都可以由專門工廠替代,百姓貧困,所以多數家庭不會也沒錢生養孩子。因此凡有自然生育子女的家庭,都被巨企判定為父母有強烈撫養意願,從而願意借貸。


    父母還不清沒關係,子女接著還即可,還不上就簽合同當世代契約奴工。李斌的這一世的爹媽,因為經營不善,就打起了子女貸的主意,想靠不停生孩子貸款維持工廠運轉。


    但巨企也不是傻子,當李廠振也背上貸款後,巨企判定再給李家貸款的風險太大,就不再放款了,要不然,這回李斌回來,可能就不止是一對弟妹,而是兄弟姐妹成群結隊了。


    等到工廠徹底不行了,巨企就將其奪走主持拍賣,上萬星幣的工廠,最後被低價買走,資金大部分拿去還債,剩了2807星幣給李姝李廠振兩姐弟。


    李斌憤懣道:“我就說我幹得好好的,家裏欠的也不少,民生公司怎麽不肯多簽幾年合同而是把我踹走,感情他們一開始看上的就是工廠”


    這也就能解釋為啥自己一個工廠區出身,8歲的小屁孩就能當船員,民生公司不是本地企業,收自己純粹是當人質。現在工廠股份到手,自然要把李斌踹走,防止他因此生恨影響公司經營。


    薩拉都應該是真心想留下自己,畢竟自己和民生公司的恩怨,與他無關,虧損是公司的,走私賺的,可是自己的錢。


    李姝放下碗:“弟弟出生的時候,廠裏就很難接到訂單了。破產清算我也早有心理準備,隻是最後給了這麽多星幣,我有些心慌,明明還有很多欠款。”


    賣廠剩的錢,李姝一分沒動用過,這幾年吃住花的,是她和弟弟的辛苦錢。她不知道怎麽花這筆錢才能填平債務,又怕動了錢被工業區其他人察覺。這裏的人都窮,花銷敏感得很,隻要花錢,時間一久就琢磨出味兒來,往後就沒有安生日子了。


    李姝深知大哥早慧,又出去見過世麵,這筆錢她和弟弟不會花,拿到錢的第一時間,就打定了主意等李斌回來做主。


    李斌不屑道:“別把巨企想成好人,這些錢不是給咱們花的,是給咱們當本錢去搏的,你月薪多少?現在和星幣的兌換比多少?”


    李姝搖頭:“都是日結的,一天150點券,大概要點券換1星幣。”


    “還tm點券,擱這兒玩遊戲呢。”李斌唾道,“一年幹到頭,算你一天不歇,也才4個星幣,連利息都還不上。”


    李姝以前是知道還不上的,但她不敢去算清楚的,怕知道了就沒勇氣活下去。李斌這一通算下來,李姝越發覺得絕望,眼淚已經流下來。


    李廠振見姐姐哭了,抓心撓肝地急:“姐你別哭啊,誰給咱放的貸,你告訴我,我晚上去他家點火!要是你怨那死爹媽,我去掘了他們的墳,骨灰拿去喂蟑螂好吧。”


    “你不許去!”李姝一瞪眼,李廠振就萎了,她垂眼打量自己滿是老繭和小傷疤的手,“我就想把廠子贖回來,不用再給人打工,一家人自己做主,好好生活。哥,那兩個人被抓走的時候,我捂著廠振的眼,他不知道,我清楚得很,樣子太慘了。”


    看來李姝是恨父母到極點了,隻說那兩個人,他安慰道:“贖廠算什麽,個體精煉廠看人臉色做生意,舔完上家舔下家,狗都不做。老哥給你個準話,咱們要辦廠,還得是有技術含量的造船廠。”


    “但辦廠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咱們得先想辦法把債還了,不然利息越滾越高……”


    李廠振見大哥開口,姐姐立馬不哭了,又聽到還債,他立馬精神了:“我看了好久,要掙錢,還得……”


    “你閉嘴,聽你大哥說!”李姝皺眉道。


    “哦。”李廠振又蔫下去。


    李斌道:“我身上有1392,家裏有2807,加起來4199星幣,抹零按4200算。我的想法是,咱們得買艘船,太空裏危險多,但機會也多,無論是探索人之領遺跡,還是撿太空垃圾,或者加裝采礦設備挖小行星,都比當工人掙錢。”


    “買船?”李姝驚訝起來,“夠嗎?”


    “新船當然不夠。”李斌笑起來,“但七八手的,還是有機會的。先吃飯,明天跟著老哥去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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