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二嘿嘿笑著說:“不醜,長長就好了,剛生下來都這樣。”


    “我生下來也這般醜?”


    “這,差不多吧。”


    這時母親搭著柳姨娘的手走進來,笑著說:“可不是,寒兒剛生下來也是這般呢。”


    “母親。”


    “大奶奶……”


    “別,快起來,仔細孩子。讓我看看,嗯,是個俊小子,像翠兒,也像你,真結實。”


    母親從耿二手裏接過小人兒,笑眯眯的抱著。


    “好,好,乍一聽說翠兒發動了,可嚇死我了。都怪我,也不知哪個嘴長的,可憐翠兒,大著肚子跑去看我,還好母子平安,若不是……讓我這輩子心裏都過不去……”


    母親紅了眼睛。耿二嚇得跪在地上。


    “大奶奶,您可別這麽說。”


    “耿二,快起來,來,抱著你的兒子。看,多可愛。咦,我抱著也沒哭。”


    “這小子知道大奶奶疼他呐。”


    往事如此清晰,那個跟在自己身後跑來跑去的結實小子,如今什麽樣?輕寒加快了腳步。


    輕寒剛走到自己院門口,就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壯小子從裏麵出來。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小麥色的皮膚,濃眉大眼,一頭濃黑的短發。


    “石頭?”


    “大少爺,大少爺。”


    石頭一臉憨笑站在輕寒麵前,輕寒拍拍石頭的肩頭。


    “不錯,不錯。”


    輕寒回來雖然已經月餘,從進門那刻起,連自己的院子都沒踏進,就去了祖母床前,眼裏心裏隻有祖母,其他的人和事都不曾注意到。就連跟自己一直一起跪在靈前的弟弟妹妹都沒注意看,更別說其他人,今日下午的曼妮讓輕寒陌生,才覺得自己離家真的很久了。久到原本記憶裏的人都有了不小的變化,此刻看著如記憶裏一般的石頭,輕寒心裏不禁高興起來。


    “聽說你跟著父親識字?”


    石頭憨憨的摸摸腦袋說:“識幾個字,我笨,識得不多,好多字都是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會寫嗎?”


    “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寫一些簡單的。”


    “父親可是失望至極吧?”


    “老爺說識得幾個字也算是可以了,總不至於讓人騙了去。”


    “父親要比祖父變通的多,若是祖父,要麽不教,要是教了那就非常嚴厲,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我爹也這麽說。”


    “走,我給你和耿叔翠姨帶了禮物,去看看。”


    “大少爺,我們不要,那些都是從幾千裏外洋人那裏帶來的,都是稀罕物件,我們不懂也看不明白,拿了也是白瞎,大少爺留著以後送人也是好的。”


    “石頭,我在外麵都知道現在是民國了,講究的是人人平等,你們一家願意留下來,是因為幾十年的情分,這份心我和父親、母親都懂,以前祖父就說過,你是我兄弟,讓我們相互幫襯。一家人,帶點小禮物是應該的,以後那些傷感情的話就不要說了。”


    “謝謝大少爺。”


    傍晚,天愈加陰沉,冷風嗖嗖吹來,最後幾片枯葉也隨著呼嘯而過的冷風飛舞在清冷的空中。


    石頭在門外低聲說:“大少爺,柳姨娘院裏傳了話來,請大少爺過去呢。”


    輕寒放下手裏的書,看看窗外。


    “好,這就過去。”


    石頭推門進來,替輕寒穿好大衣,又拿了一條黑色的羊毛圍巾。


    “大少爺,今兒變天了,怕是要下雪。”


    “嗯,知道了。我自己過去就行。”


    “晚上我過去接大少爺。”


    “好。”


    迎麵而來的冷風讓輕寒瑟縮了一下,時間還早,輕寒慢慢走著,沿著蕭條清冷的小路。枯葉在輕寒腳下碎裂,沙沙的聲音回響在清冷的耿府。


    菊花站在門口等著,老遠看見輕寒趕緊迎過來。


    “大少爺來了。”


    “嗯。”


    輕寒進屋才看見西風也在,西風變化很大,之前輕寒沒有認真打量過西風。這會兒注意仔細一看,不同於不散翩翩公子的形象,西風高大挺拔,皮膚微黑,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尤其一雙眼睛,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燒。西風的笑容也不同於不散的溫和謙卑,而是燦爛明亮,朝氣蓬勃的。


    “大哥。”


    “西風長大了。”


    “大哥,你可隻比我大一歲啊。”


    “是嗎?我總覺得你還很小。”


    “那是,大哥總是一副老夫子的模樣,自然覺得如我這般陽光的年輕人小了。”


    不散已經體貼的站在輕寒身後,接過輕寒取下的圍巾,幫著輕寒脫下大衣。


    “外麵冷吧?”


    “還行。”


    西風笑著說:“東京應該比這裏寒冷吧。”


    “在異鄉冷是因為心冷,沒有家人的溫暖。”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情。大哥這些年不容易。”


    “大少爺,二少爺,快入座,嚐嚐姨娘的手藝。”


    柳姨娘走過來招呼幾人,菊花已經泡好了茶,三人相視一笑落座。


    “姨娘一起。”


    輕寒看著忙碌的柳姨娘說。


    “大少爺,你們哥三多年不見,好好聊聊,我去屋子裏。”


    柳姨娘搭著菊花的手去了自己的屋子。不散招呼兩個哥哥:“大哥,二哥,來,咱們以茶代酒。”


    弟兄三人舉起茶杯,輕寒覺得茶水過熱,有些燙手,但還是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瞬間溫暖了全身,一股暖流彌散開了。熱茶醇厚濃香,小菜清淡美味,爐火溫暖。這是弟兄三人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如此這般坐在一起,沒有父母親在一邊,沒有下人圍繞在身邊。隻有弟兄三人,不管喜歡不喜歡,這世上他們是真正的親兄弟。有句話說:愛比恨深,血比酒烈。此刻的弟兄三人,血脈相連,心中的情意真實而熱烈。弟兄三人隨心所欲的說著話,品嚐著柳姨娘精心準備的飯菜。隨著屋子裏的溫度越來越高,三人也越來越隨意。


    “西風,聽父親說你也謀到了一份不錯的差事?”


    “大哥,二哥的差事是真好,整天介在外麵跑,想上哪兒上哪兒,去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不能去的地兒,見的都是有頭有臉人物兒。不用可著點的點卯,走到哪兒人家都客客氣氣的。”


    聽著不散羨慕的口氣,輕寒側臉看著西風,輕笑一聲。


    “什麽差事這麽好?”


    “大哥,別聽不散瞎說,我的工作辛苦著呢。他這是典型的光看著賊花錢沒看見賊挨打,整日裏辛苦不說,還得看人眼色。我現在呀可謂是火眼金睛,那些個當官的高興什麽樣?生氣什麽樣?啥表情是敷衍人,啥表情打算做事實,我是一看一個準。”


    “哦,這是個什麽差事?”


    “記者。”


    “記者?”


    “是,我在一家報社工作,除了撰寫稿子,同時還做涉外的采訪工作。”


    輕寒上下打量一番西風,點點頭說:“我在日本也接觸過這方麵的人,他們無疑都是思維敏捷之人,除了學富五車,才高八鬥,這一行重要的是敏銳的觀察力和高超的語言表達能力。西風能勝任此項工作,想來也是聰慧過人的。好,好,西風不愧是耿家的男兒,不僅學問做的好,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也是超前的。”


    “大哥謬讚。”


    輕寒又側臉看著不散說:“不散在日本人的商行裏做事,覺得如何?”


    “挺好,經理是日本人,本分的商人,待人也不錯。”


    “做什麽生意的?”


    “進出口貿易,他在上海那邊的海上貨運也有生意,生意做的挺大。”


    西風開口說:“現如今北京城生意做的大的有幾個是中國人。”


    “為什麽?”


    “政府支持外國人唄,政府向洋人和日本人借了款,修鐵路、開礦、煉鐵。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隻能讓人家在咱的地盤上撈錢。”


    “這也是大勢所趨,大哥有什麽打算?”


    不散不像西風那麽激烈,溫和的開口問輕寒。


    “我回來時一位友人倒是替我寫了一封推薦信,不過暫時先不急,我想先看看。聽父親說,現下時局不穩,黨派紛爭,軍閥割地而據,我走的這幾年變化太多,發生了太多的事,我想先了解了解,再做決定。”


    不散溫和的一笑說:“大哥所言極是,大哥剛回來,先多歇歇,陪陪母親。”


    “我也是這麽考慮的。”


    “對了,我聽著西風對時下的新學知之甚多。”


    “從廢除科舉製以來,新學發展很快,時下八股文已經不流行了,尤其是年輕人,更喜歡白話文,以白話文做的小說和詩歌受歡迎的很,幾乎每個學生都能吟誦幾句。”


    “西風方便的話,我想讀幾本這樣的書。”


    “我那裏正好有幾本,都是時下最受歡迎的,趕明兒給大哥送過去。”


    “如此就多謝西風了。”


    “大哥吃菜。”


    “哦,對了,今兒我見了曼妮,曼妮變化很大。”


    說起妹妹西風剛毅的臉上滑過一絲溫柔,搖搖頭說:“曼妮啊,是變化大。”


    不散也笑著說:“曼妮性子是時下時興的,曼妮走在婦女平等的前列。”


    “如今北京城的姑娘都如。曼妮這般?”


    “也不竟然,如曼妮這般的姑娘還是少數,婦女解放豈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放的?”


    西風笑著搖搖頭說:“用曼妮的話說就是婦女解放這件事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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