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的動作很快,四五天就打理的差不多了,一邊忙著打發那些不準備帶走的下人,一邊出手把一些顯眼又不方便帶走的貴重物品,換成現銀,最是實惠。府裏的戲班子解散了,下人想帶走的都帶走,留著看院子的就行,其他的也都打發了。最後難辦的就是大爺那一溜通房小妾,太太也覺得不好決斷。老爺房裏通共兩個沒有生養過的姨娘,聽話乖巧,太太是準備都帶上的。不過是可憐人,多雙筷子的事,不能讓老爺心裏不痛快,太太是個明白人。可是再明白,遇上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也沒折。


    府裏忙的四腳朝天時,耿家大爺依舊過著紈絝的日子,約幾個誌同道合的狐朋狗友,喝花酒聽小曲,東市遛鳥北市狎妓,忙的也是四腳朝天。忽一日,大清早一進家門,前院到處是箱籠包裹,亂糟糟的一片。大爺一驚,隨即大喊:“怎麽了,這是遭了賊了?”


    管家長出一口氣,壓住心頭的驚慌跑過來說:“大爺哎,我的大爺,您可是回來了,才將兒太太還問起呢。”


    “說,這是怎麽個意思?”


    “咱要去鄉下,今兒就走,就等著大爺您呢,太太吩咐,隻要大爺一到,立馬啟程。”


    “你說什麽?鄉下?誰定的?怎麽就不跟我商量一下?”


    “這……太太定的,要不大爺您先去太太那一趟?”


    大爺抬腳急忙往太太院裏去了。不出所料,大爺跟太太好一番鬧騰,先是撒潑打滾不樂意離開北京城,一想要去那窮鄉僻壤的地兒,以往那些肆意快活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大爺就有死的心,可太太心意已決,狠心說:“若是你不想去也行,那就留著讓洋人的槍在你身上打幾個窟窿試試。”


    大爺立馬閉了嘴,眼珠子一轉開始謀劃,到了鄉下那窮鄉僻壤的地方,人生樂趣少了多半,趁這會兒為自己多掙取些福利。十幾個通房小妾太太隻許大爺帶兩個,原本太太是不打算帶晴姨娘的,那女子不是安分的主,這幾年仗著大爺寵,著實過分,趁此機會發賣出去,一了百了。可大爺一聽,當即就鬧騰起來,說是隻帶兩個就帶兩個,但晴姨娘必須帶。太太盯著兒子看了半天,大爺倒是一點都沒怯場,據理力爭,絲毫不讓。太太歎口氣擺擺手說:“罷了,隨你。”


    柳姨娘雖然不得寵,但大奶奶一早就秉了太太,是要帶走的。大爺隻求了晴姨娘,別的人看都沒看,也沒問。大爺是在路上才知道自己能帶走的另一個妾是柳姨娘,大爺哼了一聲,倒也沒說什麽。晴姨娘睜著水光瀲灩的眼睛看著大爺,大爺卻什麽也沒說,眯著眼假寐。晴姨娘撇撇嘴,暗暗咬咬牙。


    小輕寒對這些一無所知,在母親懷裏肆意妄為的睡了吃、吃了睡,一路顛簸覺得有趣極了。


    八月中旬,洋人打到了北京城,老佛爺和皇帝倉皇離京,耿副將隨著一班大臣一路護送老佛爺和皇帝,自從家人離開,一直沒有相見。等到耿副將風塵仆仆的趕到鄉下,小輕寒已經能口齒伶俐的叫祖父了。


    耿副將坐在堂屋,太太紅著眼睛。耿副將早已不複當年的風華,華發已然雪白,神色間可見些微的頹敗。方媽媽抱著小輕寒進來,小輕寒睜著黑亮的眼睛看著眼前的人,有模有樣的行禮,奶聲奶氣的說到:“祖母安好!”


    太太慈愛的伸手:“來,到祖母這兒來。”


    小輕寒邁著有力的小短腿跑到祖母膝前,仰頭說:“祖母,他是祖父嗎?”


    太太點頭:“小機靈鬼。”


    小輕寒掙脫祖母,幾步就走到耿副將眼前,仰頭用清明的眼睛看著耿副將,厲聲說:“祖父,你到哪裏去了?為什麽不來看輕寒,你不喜歡輕寒嗎?”


    耿副將看著眼前質問自己的小奶娃,露出欣慰的笑,彎腰抱起小輕寒,放在自己的膝頭,低聲說:“祖父愧對輕寒,祖父喜歡輕寒,輕寒很好。”


    “那你為什麽不來看輕寒?”


    “祖父……”


    耿副將難以回答,不知道如何回答。若說自己保家衛國去了,可現實難以啟齒,孫兒若問可打贏了?該如何回答?耿副將臉色一副灰敗。太太馬上說:“輕寒,下來,祖父累了。”


    “不,要祖父。”


    “哈哈哈,好孩子。”


    “老爺先去洗漱一番,廚房正在準備飯菜。一會兒那幾個孩子也該來請安了。”


    原本逗弄孫兒的耿副將微微皺起眉頭,看一眼太太。太太尷尬的笑著說:“咱家又添了倆孫兒。”


    耿副將沒有說話,略微不喜的看著太太,太太接著低聲說:“來的時候隻帶了倆姨娘,有一個是大奶奶要帶的,我做主又留了一個,如今她們都為耿家開枝散葉了。輕寒已經不孤單了。”


    耿副將哼了一聲,把輕寒遞給方媽媽,抬腳走了。太太歎口氣,看著老爺的背影愣神。輕寒軟糯的聲音響起。


    “祖母,祖母,吃糖。”


    太太低頭笑了,心中的鬱悶傾刻消散,抱起小輕寒,抵著小輕寒的頭低語:“你父親最大的好處就是生了你。”


    晚飯在大廳裏用,這是兩年來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耿副將見到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也許是鄉下的日子過於滋潤,大爺看起來竟是精神了許多,麵色紅潤,步態矯健,雙目清明,動作優雅大方。耿副將突然覺得自己的這個兒子也是可造之材,耿家的好基因沒有白瞎。耿副將的好心情沒有持續多久,門外響起一陣急促淩亂的腳步聲。耿副將微微一皺眉頭,原本溫和的目光突然淩厲起來,雙目警惕的盯著門口。隨著門簾被下人掀起,晴姨娘柔媚的聲音響起。


    “兒子呀,快去給祖父請安。”


    耿副將的神色放鬆下來,黑著臉耷拉著眼皮。太太眼角掃到老爺的模樣,馬上繃著臉說:“風風火火的,像什麽樣子。”


    “太太,我這不也是急著讓坤兒給祖父見禮嗎。”


    晴姨娘懷裏的坤兒不給麵子的哭起來,晴姨娘厲聲說:“閉嘴。”


    坤兒哭的更厲害了,晴姨娘有些手忙腳亂,坤兒的奶娘想接又不敢接,不停的拿眼睛梭著。小輕寒從大奶奶懷裏滑下去,走到晴姨娘麵前,仰著頭一本正經的說:“坤弟,不哭,哥哥陪你玩。”


    正賣力大哭的坤兒抽噎著低頭看,晴姨娘美目一閃,尷尬的一笑說:“還是輕寒疼弟弟。”


    耿副將啪的一墩茶杯,掃了一眼太太。太太沉著臉說:“沒規矩,方媽媽。”


    “太太。”


    “明兒起,好好給姨娘們說說府裏的規矩。”


    “是。”


    大爺懶洋洋的看一眼大奶奶,大奶奶低垂著眼皮走神,大爺慵懶的說道:“母親,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咱說點高興的事行嗎?”


    太太無奈的說:“好了,林媽,抱坤少爺下去,仔細伺候著。”


    柳姨娘抱著乾兒小心翼翼的站在一邊,存在感極低。太太掃一眼說:“輕寒,讓祖父看看乾兒。”


    小輕寒走到柳姨娘麵前,小大人般說:“乾弟下來,哥哥領著你,給祖父行禮。”


    柳姨娘柔聲說:“謝謝輕寒少爺,乾兒太小,姨娘抱著他給老爺見禮。”


    耿副將臉色稍緩,微微一點頭說:“好,都是好孩子。”


    太太滿意的笑著說:“老爺,開始吧。”


    耿副將點點頭,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夾了一筷子菜。


    太太笑著對一桌子的人說:“開始吧。”


    一直沒有說話的大奶奶似乎才回神,柔聲對輕寒招手:“輕寒過來。”


    輕寒噔噔的跑到耿副將身邊叫:“祖父。”


    耿副將笑眯眯的撫著輕寒的頭說:“輕寒是讓祖父多吃點是嗎?”


    小輕寒點點頭,耿副將哈哈一笑,放下筷子抱起輕寒說:“跟祖父回北京城,那裏是咱的家。”


    夜裏,耿副將對太太說:“好大的口氣,天地乾坤,誰給他的自信?”


    “老爺,不是,我聽著是: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隻留清氣滿乾坤。”


    “哼,他倒是敢想。”


    “好了,老爺要是不喜,趕明兒親自給起個名。”


    “讓他自個兒起,不是挺能耐的嗎?”


    小輕寒兩歲的時候從鄉下回到北京城,耿副將基本閑賦在家,整天除了長籲短歎,就是待在書房,唯一能讓老爺子開心的隻有小輕寒,整個耿府都知道輕寒少爺就是老爺心中的寶,地位超然。


    回到北京城的大爺又恢複了當初的生活,用老爺的話說那就是醉生夢死,紈絝子弟,胸無大誌,無所作為。老爺的訓斥沒斷過,大爺也沒改過。要說北京城裏有哪些好吃的、好玩的,耿家大爺那是門兒清,市麵上流行什麽花樣,哪裏開了新店,哪家的頭牌絕代風華,現下哪個角兒最紅,大爺說起來那是頭頭是道,唾沫星子亂飛。大爺在吃喝玩樂的同時,也不斷的給耿府開枝散葉。幾年的功夫,耿府又添了兩位小姐。大奶奶所出的二小姐木蘭,晴姨娘生了大小姐曼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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