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昏到夜晚的距離,其實隻一個刹那,隻一雙手將天上那一團巨大火球從地平線上摁下去,整個世界就經曆了光明和黑暗的翻轉。


    大儒丹陳子這樣形容過世界黑白交替的定律:光明和黑暗定好了規矩,光明時見世界,黑暗時見人心,不然難分善惡。


    今夜的長安隻有夜晚,沒有黑暗,因為,今天有一場聖上為安史山將軍辦的極樂之宴。


    從天色略微暗淡開始,長安城就亮起無數燈光,倘若從天上向下俯視,燈火就做了地麵星,宮城的通明就如地麵月。


    張辰跟隨王爺見了許多皇親,耳邊兒又經誇讚的洗禮,畢竟在三王爺麵前,也沒什麽人敢說反話,就連朱重三曾提起過的禮部尚書,也主動走過來,說一聲一表人才。


    現在的張辰已明白廟堂的某些規則,無論這些人背地裏是否齷齪,又是否恨得咬牙切齒,表麵上一定以法為界線,以禮為準則,總之要瞧著體麵。


    張辰雖不知道這些人的具體官職,但從每個人身邊兒人物的態度總歸能瞧得出。


    最後,老王爺帶著張辰見了安史山。


    又或者說,這是不可避免地遇見,而安史山麵對老王爺顯然不比麵對朱重三的隨意,情緒上瞧著平和且認真,話題卻在張辰的身上,“三王爺,府上的新姑爺,的確卓越。”


    老王爺也同樣平和,隻是和安史山的說法不同,他的話題在張辰身上,帶著對後輩子侄的滿意,“張辰的確不錯,和璿兒是天作之合,下個月,我準備給他們大辦一場婚禮,史山你也切記要來一趟。”


    張辰感知到這位平時似乎情緒絕不會在外人麵前有太大起伏的將軍有了短暫的失控,以至於兩隻眼睛都變得淩厲起來,但很快,安史山又收斂了所有鋒芒,好想湖麵兒刹那瀲灩了一切光亮,“王爺放心,我一定會來。”


    半個時辰後。


    極樂之宴,終於開始了。


    斑斕的火焰以明亮和炙熱為貴人賀,魚龍翻滾比擬了這盛世大唐,杯中酒紅了兩側文人官宦的臉,長亭煙飄出了人間的奢靡仙境,琴音笙簫頌出千年輝煌,婀娜的影子忽長忽短忽遠忽近,好像要迷了這個夜。


    九皇子在一眾臣子的圍攏下起了身,高聲讚頌父皇的盛名,“我唐國千年,唯有當今天下才算真正盛世,兩年間我巡察邊荒,各個部族無不稱頌父皇的名字和功績。”


    滿朝文武齊齊起身,讚頌吾皇文成武德,君臣父子一派和諧。


    張辰混在其中並未做聲,幸好他在一眾大人物中毫無存在感,無人覺察他的安靜,否則難免又要有人借此做文章。


    接著,數十宮女身穿霓裳羽衣,隨眾魚龍的退場進入,在火光下更添豔麗,她們撲了紅的臉頰就瞧著嫵媚,那些身段兒彎彎繞好似要纏住人的心,勾了人的眼珠子,舉手投足就似將臀兒要甩飛了似的!


    張辰瞧著這一幕忽想起了芷安,暗道如果讓芷安出現在這裏,不知多少官員要從此茶飯不思,不過,想來九皇子不敢這麽做,而且皇城和其它地界兒終究不同,芷安的體質到了這裏還不知能發揮多少效果。


    就在百無聊賴胡思亂想的時候,張辰的臉上忽現一陣愕然,他的感知似有覺察,一股前所未有的劇烈悸動出現在心頭,這一刻循悸動側身看向皇城之外。


    與此同時,眾官員之中,安史山也忽然抬頭,隻是,和張辰的神色截然不同,在火焰的照耀下,他臉上竟勾起一絲戲謔的,殘忍的笑。


    一張臉,卻似群魔亂舞的混亂陰影。


    皇城之外,長安街頭。


    淒厲的火光撕裂長夜,邪魔的陰影穿過長街,鮮血和頭顱揮灑在兩側的厚重院牆上,又迅速似雨水的衝刷,最後進入水溝一路汩汩流動,逐漸變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見。


    長安號稱不夜城,此刻,那些象征盛世的通明燈火,讓驟然撕碎夜幕的慘叫聲更添絕望。


    褚軒帶領巡防營在長街不斷穿梭奔跑,攔截和追蹤邪魔,而根據同僚傳來的消息,今夜的邪魔不止這一隻,朱雀大街、玄武大街、護城河上,幾乎所有開設了夜市的地界兒都出了意外。


    他們不斷奔波,喘息聲和盔甲的撞擊聲相互交映。


    “救人!先救人!”不知道是誰在高呼,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渺遠角落傳來的哭聲。


    “邪魔在那兒!”


    “用箭!”


    褚軒不是第一次對付邪魔,但今日所見的這些邪魔不同,它們顯然是經曆了特殊加持,無論凶悍還是戰力都遠超尋常。


    尋常邪魔的皮肉雖堪比甲胄,但唐國的精鋼製式兵器也足以粗穿,這也是唐國將士能夠無敵於世間的原因之一。


    可眼前這些邪魔不同,士兵們手中的兵器難以對它們造成太大的傷害,除非有承劍司陣法加持的特殊兵器,隻是,這種兵器一直都限製尋常士兵持有。


    因此,這一場戰鬥堪稱慘烈!


    邪魔麵前,眾士兵前赴後繼,他們身上的甲胄無法與其抗衡,幾乎刹那被分做殘軀,最多隻聽聞一聲微弱的嗚咽,是從胸腔抽離出來的聲音!


    褚軒知道,這麽做是以人命在填補,這些昨日還推杯換盞的同僚,一個接一個失去生機!


    褚軒自幼習武,相比常人已是難得的高手,此時麵對這種特殊的邪魔,他竟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他的雙手、身軀甚至心髒都在不可抑製的顫抖,無論因為恐懼還是憤怒,如今仍舊戳在這裏,心頭都隻因為唐國將士的驕傲。


    混亂裏,身後似有援軍趕過來,褚軒便緊接著聽到一個人扯斷了嗓子似的高喊,“這不是尋常邪魔,這是早有預謀,這是附加了陣法的邪魔,去承劍司!讓承劍司的大人們來!”


    “承劍司大部分人都去了皇城,今天是皇城大宴,承劍司人手不足!”


    那些染了鮮血的光輝,紅的似黃昏下的雲,人的視線所過,就見血光如陽光下泡沫的朦朧,一切都好像十分虛幻。


    褚軒的耳邊似傳出了嗡鳴,在暈眩中,似經曆慘烈的混亂,他猛然回頭,看向遠處的皇城。


    皇城方向,有煙花綻放,如夢似幻,美得不真切。


    那些火光下的殘垣四處,百姓們驚恐的瞳孔裏,也映照這一幕。


    一座長安,兩個世界。


    貴人享極樂之宴,百姓居修羅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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