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平靜端凝,並不像一般宮人畏首畏尾。


    晏青衫應了聲“哦”後又轉身睡去。


    那女子在他床前靜默,嘆了口氣後突然又幽幽發聲。


    “他果然不捨得殺你。”那聲音道:“他果然是優柔寡斷不適合在亂世為君。”


    晏青衫即時醒了,他望住眼前這名叫素心的女子,女子也回迎他,目光深邃莫測。


    “你是誰?”晏青衫發問,蹙起眉尖為終於見到了黑暗裏的這雙眼。


    素心垂首:“我叫素心,是誰公子自然明了。這番來是問公子一句話,很要緊的一句話。”


    “問吧。”晏青衫起身,攤開手盯住窗外夜雨。


    素心還是垂首:“主人想問公子一句。要齊宣那廝性命,有很多種法子,下絆子使陰功不勝枚舉,可公子為什麽要用這種笨法子,造聖旨蓋禦印,未免是太過張揚。”


    晏青衫還是盯住夜雨:“既是笨法子,自然是因為人笨想不出聰明招數。”


    “笑話!”素心終於抬眼,在夜裏發出犀利光亮:“公子九歲時就名動朝野,聰慧老成無人能及,說是愚鈍,怕是誰也不信吧?”


    夜雨這時緩了,敲打窗欞猶如細數故去歲月。


    “那你說是為了什麽呢?”晏青衫回身,心內有些疼痛,為著太過光鮮的過去和太過汙鄙的現在。


    素心復又垂首:“隻怕是公子畏難不想活了,想藉此機會名正言順做個了結,早忘記曾應承過我家主人些什麽。”


    言語間森冷無情,除卻責怪還是責怪,沒半點體恤了解。


    “笑話。”晏青衫仰首冷笑,左手緊握傷口處滲出血來:“我做什麽不想活,這裏錦衣玉食快活的緊,我隻需床上雲雨一番就要風得風,還有什麽不順心的要做什麽了結,您還真正是會說笑。”


    笑聲輕卻淒洌,是比痛還深的無望。


    素心抬眼,神色不改端的是郎心似鐵。


    “是嗎?”她低聲反問:“這麽說公子便是要我帶這句話給久候的主人嗎?如此素心告退。”


    言畢就真的躬身後退,一如來時般悄無聲息。


    晏青衫心間起了波瀾,那柔軟處觸動掩蓋了辛酸,叫他敗下陣來。


    “等等。”他道,身子斜倚失卻氣力:“你轉告你主子,青衫自有分寸,讓他勿需擔心。還有讓他莫要過於急進,他脾氣焦躁,若肝火旺盛總是對身子無益。”


    素心止步應了聲是,過片刻轉回身說了最後一句。


    “公子。”她道,語聲緩慢一字一頓:“你記住我一句話。良心,是這世上最大而無當的東西。”


    那言下別有深意,可不待晏青衫回應她已沒入黑暗,無聲無息仍做她黑暗中窺探的一雙眼。


    晏青衫在床間久坐,看著窗外陰雲漸去星子滿天,漸漸的也盹著了,人靠在床角,因為清瘦而幾乎不能得見。


    蕭騁從西門進來,起先看見風打床幔,煙色床紗裏一道淺淡的青影,走近時才發覺晏青衫已經盹著了,人斜斜靠著,黑髮拂動臉頰,鎖骨間一粒胭脂色的痣。


    他在床角落座,聽著晏青衫呼吸吞吐,那聲音悠長,每個尾梢裏都似藏有一聲嘆息。


    許久後他起身,扶住晏青衫頸想將他放平,卻發現他已睜了眼,眼內濃濃倦意。


    按照本意蕭騁應該轉身離去。


    來時便對自己說,不過是瞧他一眼,不過是暗處打量他是否安好。


    可這刻他一雙手卻象是不由自己,為撫平那嘆息緩緩攏成了一個懷抱,內裏是晏青衫微涼的雙肩。


    懷抱裏晏青衫閉起雙眼,肩微收身子向他靠近了半分。


    雖是半分但意味非常,因這是他第一次靠住蕭騁懷抱,並不抗拒退卻。


    蕭騁心內頓時騰起叢火來,為自己第一次真正擁住了他。


    他雙手使力將他握緊,緊到彼此胸膛貼近,開始跳動著同一個節拍。


    晏青衫身軀漸漸暖了,血液奔流指引蕭騁雙手下探,越過肩越過背越過起伏,欲望如火般滾燙。


    最終蕭騁擁住了他,臉頰貼緊他脊背,雙手握住他腰將他刺穿。


    如利劍貫入身體,那炙熱的欲望迫不及待的律動,晏青衫體嚐到痛苦,那並不因久別而退減的痛苦。


    他屏了息頭向後揚起,下顎支柱木床,終於維持住了沉默。


    脊背間開始濕潤,有汗液自蕭騁額角滴落,溫熱靡離一如他急促的喘息。


    “青衫。”背上蕭騁低喚,欲望漲滿離頂點隻差一寸,雙眼被汗水迷濛。


    他開始瘋狂進出他身體,眼前空白一片,隻記得跟隨欲望奔跑。


    依稀裏聽到聲極低極低的呻吟,那聲音似在喊停,雖然被苦苦壓抑。


    蕭騁動作即時緩了,連自己也詫異居然能在這當口放緩節奏。


    他張臂握住了晏青衫左手,十指緊扣身體貼和,呼吸在他耳際,慢慢捂化了他身體裏那根冰涼的刺,教他雙肩打開明白到什麽是歡愛。


    漸漸滴汗的不再隻是蕭騁一人,兩人通身濡濕彼此浸潤,真正合為一體。


    晏青衫體嚐到快感,雖然些微短暫,但那樣波浪捲來的戰慄顫動了他心房,許久都不曾退卻。


    卻原來愛裏不是隻有苦痛,所以才叫做歡愛。


    他仰首,感覺到蕭騁的歡奔騰到頂點又急速墜落,滾燙身軀覆在他背,雖然疲累至極,但手不曾鬆開。


    就這麽十指緊扣蕭騁最終睡著了,埋首在他發間,連呼吸也分外溫柔。


    晏青衫起了身,半坐在床,看著蕭騁鬢角白髮。


    這是個得到他幾百個日夜後才第一次要他的男人,這是個被慾念炙烤失去理智時仍能顧惜他感受的男人。


    被愛,原來是這種滋味。


    晏青衫嘆了口氣,隻覺得心亂如麻,要口水來壓服燥意。


    茶水就在丈外桌上,他下了地,撫住腫脹膝蓋往前,三步路卻足足走了盞茶功夫。


    挨到桌邊時有人伸出手來,將茶水倒了遞到他手邊。


    “渴了你可以喚醒我。”蕭騁開口,手間那盞茶被拂曉晨光映的分外澄碧:“從此咱們前事不究,我決計不會再讓你吃這等苦楚。”


    晏青衫不語,接過杯盞一飲而盡。


    ——“記住,良心是這世上最大而無當的東西。”


    他想起了素心這句,覺得想起的真是適時,於是便就著晨光又牢牢念了數遍。


    第6章 梨花雪


    早起時晏青衫就被明晃晃的陽光耀了眼,錦瑟端著漱口茶盅立在床前,那眉眼絕對可以用開了花來形容。


    “今兒個天可真好。”她道,服侍完晏青衫漱口又端來洗臉水盆:“滿院的梨花也跟約好了似的,這會子一起全開了。”


    晏青衫閑閑應了聲哦,不過是一抬眼,錦瑟立馬盯過來捉住他目光。


    “七爺五更不到走的。”她不懷好意的一路癡笑:“說是退了朝會來宮裏用膳。”


    晏青衫又應了聲哦,冷漠至極的語調,抬手便要她拿壺酒來。


    錦瑟有些訕訕,撅著嘴去了,迴轉時提了隻壺,裏麵卻是三滴酒對著大半壺溫水。


    晏青衫嚐後拿眼橫她,她也回橫,拿手叉腰:“大清早的喝個什麽酒,你現在酒癮是越來越大,我可不能再由著你糟蹋身子。”


    晏青衫無法,隻得將酒壺還她,乖乖喝了藥喝湯羹,喝的肚皮溜圓,連個飽嗝也還沒曾來得及打,就被她連人帶被抱出了門,強按在院內一張石椅上。


    石椅有些涼,錦瑟拿被角幫他墊好,接著又回身把原先酒壺拿了來。


    壺還是那隻高腳青白瓷壺,不過多添了些酒,現如今是二分酒八分水,能嚐出些酒味了。


    錦瑟抬手,給晏青衫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做大發慈悲狀,說是賞花時可以喝些酒應景。


    喝完一杯後她斜眼看枝頭梨花,神情有些迷醉。


    “果然是美呢。”她感慨:“七爺早起時說了,他就是看這滿院的梨花像你,所以才安排的你住在幹靖宮。”


    這時恰巧有朵梨花落下,還沾著早起時露水,落在晏青衫手邊,果然和他肌膚一般顏色,一般的剔透裏隱隱流光。


    晏青衫伸手將它拈起,看一眼後撚碎,毫不憐惜。


    “可惜我不喜歡。”他低頭,杯酒落肚後很快又是一杯:“不喜歡它這般幹淨,而且我也決計不像它,什麽梨花帶雨直堪憐,好笑。”


    錦瑟聞言一怔,很是難得的主動沉默了,也學晏青衫一杯杯往肚裏灌酒。


    到第三杯時她眼神已經開始發飄,第五杯時幹脆連人影子也瞧不清了,從晏青衫懷裏一把搶過酒壺抱著痛喝。


    “幹什麽不許我喝。”她大著舌頭歪了頭:“這酒摻了水又喝不醉,還有你為什麽總是對七爺這樣冷言冷語,他這樣重情重義又有本事的男人,世上能有幾個?”


    說完趴在石桌上嚎啕大哭,無端無由的,哭了眼淚鼻涕一臉。


    “你喜歡他?”晏青衫湊近,幫她將眼淚擦幹,而後問了這麽一句,小心翼翼不肯置信。


    “不行嗎?”錦瑟抬頭,這會換副傻笑:“我偷偷喜歡,誰也不告訴。”


    緊接著便開始打起呼嚕,和她家族所有人一樣,沾酒就醉醉完就睡。


    “不行。”


    許久過後晏青衫才回神說了這一句,在石椅上坐的久了,通身冰涼卻心如火燙,燒的他連指尖也開始顫抖。


    “拿琴來!”他厲聲,失卻一貫冷靜。


    宮人依言拿來長琴,順便將睡死了的錦瑟抱回房內,晏青衫將手擱上那落滿灰塵的琴弦,想彈首清平調,哪知第一個音錚錚離弦,卻是個滿懷怨嘆的高音,如他心般滾燙翻覆,哪裏有半點清平。


    他怔了怔,想起個調重新來過,斜裏卻伸出一隻手來,比他掌略微寬闊的一隻溫暖手掌,覆在他冰涼掌背。


    “還是等你手好了再彈曲子吧,到時候我洗耳恭聽。”


    來人低聲,嗓音寬厚溫淳,正是蕭騁。


    晏青衫聞言將手從琴上緩緩放落,蕭騁掠起衣襟,在離他一肩開外坐了,側頭看他和滿院梨花。


    “你知不知道梨花其實帶淡淡青綠色?”蕭騁開口:“落時一地雪,很美,有些象你。”


    “是美。”晏青衫回話,接著就冷寂無語。


    從始至終,他都學不會逢迎,仿似那比痛比死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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