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三日裏靜王連要了我一十一次。”


    “記得我當日咬下靜王一塊皮肉,靜王好像是差人打斷了我兩根肋骨。”


    這每說一字靜王就拿帕子抹下額頭,到後來帕子濕透他那笑容便也僵了,瞧著比哭還難看三分。


    “這個……”他又是期艾,翻來覆去卻找不著可以圓場的託詞。


    “可那都是過去了不是?”跟前晏青衫突然話鋒一轉:“後來靜王便都是身不由己,勾欄院裏件件樁樁,可都是當時聖上的旨意。”


    “是是是。”靜王頓首:“身為臣子的,的確是身不由己。”


    “那萬惡的便是那蕭凜不是?”晏青衫道,接著就長久靜默無語。


    靜王抬頭,端詳他神色,似是明白了幾分,來回抿著他那薄唇:“可是七王爺仁善,怕是下不去手為難他三哥呢。”


    “那若蕭凜畏罪自盡呢?”晏青衫一字一頓:“那不就省卻了七爺許多煩惱?”


    “明白。”那廂靜王會意,躬身後頓時沒入門外黑暗。


    晏青衫這才意識到自己如此乏力,乏力到再沒有力氣站起。


    恍惚中高燒又起,宮人們沒他吩咐不敢入內,他便枕著那桌角昏沉沉睡去。


    半夜時開始胡話連連,低聲長喚錦瑟。


    “錦瑟。”他喃喃自語:“這虎狼之地,可哪又是你該來能來的呢。”


    不日後赤國終於安定,蕭騁在一片頌揚聲中稱帝,改國號為景元。


    同日蕭凜在被囚禁後殿服毒自盡,據說死前在地上沾血寫了個鬥大的晏字,宮人們費了好大功夫才擦拭幹淨。


    這一切仿似都和幹靖宮裏養病的晏青衫無關,他每日裏按時起身落睡,話也不多半句,端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蕭騁是在稱帝後第四日才得了空隙,來時便說今日誰都不見,要在幹靖宮好好歇它一天。


    進門時晏青衫還沒起身,裹著床被睡在桌腳,夢裏也微微蹙眉。


    還是這般倔強,還是如何也不肯沾床。


    蕭騁搖頭,在他身側席地坐了,拿手指撫開他眉頭,一下又一下。


    依稀裏那眉頭開了又皺,大約撫到兩百下時蕭騁支不住困意,在原地裏學起了雞啄米。


    醒來時人已在床上,鞋襪脫了蓋著錦被,床下晏青衫正跪地候他醒來。


    “聖上。”一地宮人俯首,齊聲稱頌他全新名號。


    不知為什麽,他隻覺得這聲音裏缺乏熱力透著疏離。


    “都起來吧。”他揚手。


    宮人瞬時退了個幹淨,地上晏青衫想要起身,奈何關節僵硬動彈不得,隻好將手緊吊住了床闈,握到手指煞白青筋盡露。


    蕭騁伸手握住他肘,一把將他託了起身,也順勢將他拽了跌坐床沿。


    兩人臉頰頓時貼近,可以清楚聽聞彼此心跳和呼吸,緩緩的蕭騁掌心中湧起一股熱力,隔著層衣衫燃燒撩動晏青衫身體。


    “青衫。”蕭騁啞喚,呼吸急迫意亂情迷。


    那慾念吞吐之間他將手探入了對麵衣衫,順著背脊一路下滑,似一脈沿途燃燒的火焰。


    然而火焰下的身軀卻是冰涼的,冰涼的還有他耳側晏青衫那雙眼眸。


    不外如此。


    那冷寂眼色裏仿佛盛著這聲嘆息。


    不外如此,恩客惡客,到頭來不外如此。


    這嘆息他當然不曾發了出口,可背上那隻遊走的手卻漸漸冷卻了,漸漸的放緩了步伐。


    “痛不痛?”那手指劃過他背上最深最長一道傷痕,正幽幽問他。


    傷痕由左肩貫穿而下,一直蔓延到腰間,有約莫半指之深。


    記得這是由枚不曾開刃的長劍貫力劈成,幾乎將他脊骨劈斷,理由是他如此倔強,承歡時不肯張開雙目看客人一眼。


    “不痛了,早不痛了。”他吸口氣,努力抑製語聲中的顫抖。


    “所以你恨他是吧?”蕭凜將他衣衫係好:“恨到要他死。”


    “是。”晏青衫回應,將身退後就地長跪:“是青衫差人在蕭凜茶飯裏落了毒,還請聖上發落處置。”


    言語間如此冰冷,就如同他身上衫子那亙古不變的凝凍青色,於生於死於一切都不再掛記。


    “處置你?”蕭騁揚眉苦笑:“我如何處置你青衫?我不過是你手裏任你把玩一枚棋子。”


    “聖上。”晏青衫垂首,那臉頰終於是流過一抹愧色。


    “起來吧。”蕭騁抬手:“我相信你,相信你於我也有些許真心。”


    “是。”晏青衫起身,頗是掙紮費力。


    然後兩人就在原地對持,拿熱切愛意和不滅冷寂。


    最終蕭騁落下陣來,一握他肩轉身別去。


    隻不過盞茶功夫幹靖宮便迎來聖旨,由內侍總管握著,道是晏青衫不必跪地接旨。


    而那聖旨上所說的也是這句。


    ——自即日後,晏青衫特立禮法之外,包括聖上在內,再不需向任何人屈膝行禮。


    旨意本隻是道宮內密旨,可不消數日便傳得朝野上下人盡皆知,一時滿朝譁然。


    舉天之下,幽幽眾口。


    是非流傳的久了,也就慢慢失卻了原來顏色。


    赤國人開始傳言說是皇宮裏住著隻妖媚,原先專做那後庭之事是個婊子,現下更是極盡諂媚,將好端端的一個聖主迷的失了本性。


    妖媚自是人人都恨的,於是晏青衫儼然出現在每個孩子驚恐的夜裏。


    “嫌棄讀書辛苦?”做父母總是指著孩子額角:“那好,以後你便穿上青衫,搶娼ji飯碗便是。”


    這般流年似水,數月後更是發展到舉國談青衫色變,赤橙黃綠藍紫,自此滿巷無青衣。


    “赤橙黃綠藍紫,自此滿巷無青衣。”


    進到幹靖宮時蕭騁隻聽見這句,來來往往這句,被晏青衫無悲無喜念了來,用戲裏長音。


    “青衫。”他在原地喚他,酸澀滿胸:“不過是些市井俚語,你又何苦在意呢。”


    燈影裏晏青衫起身,步伐趔趄的前來,已是喝的半醉了。


    “聖上。”他在原地躬身,瓷白色臉頰上一抹醉後的酡紅,算是通身上下唯一的暖色。


    宮內不曾燃有火盆,蕭騁也就在片冰涼裏望他,一言不發。


    “青衫。”許久許久後他才發話:“三天後便是吉日。”


    “嗯。”那端晏青衫應。


    應完後他就沉默,隻聽見蕭騁語聲一句低似一句。


    “吉日裏我要大婚。”


    “我可以沒有女人,但赤國不能無後。”


    “我娶的是兵馬元帥齊宣之女,據說姿色平常。”


    “我也三十了,卻還不曾有子肆女人,也難怪外頭風言四起的。”


    ……


    一句後還有一句,諸多藉口隻因抹不平心內愧疚。


    最終他停了口,因為彼端晏青衫前來,在他跟前立定,那眸裏神色平定,沒有半點怨忖。


    “聖上。”他道,帶微微醉意:“本該如此,早該如此,您又何必來的這一通說辭。所謂是受恩深,福薄淺。青衫當不起聖上這番厚意,不敢亦不配。”


    一席話涼透肺腑,雖然平淡,卻叫蕭騁無限傷懷。


    “不敢亦不配。”他咀嚼這話裏絕望,咀嚼到那絕望的因由,那一日不曾離去的舊日傷創,不由的心間又是隱隱疼了,上前一步握住了晏青衫左手。


    手冰涼,握了許久也不見溫熱,最終晏青衫將手緩緩抽了,一分分一寸寸抽卻。


    “聖上。”他低語:“後既是妻,是聖上最要緊,會和聖上長伴一生甘苦與共的人。望聖上來日裏好好待她,莫再要叫青衫受人詬罵。”


    說完這句他就不勝酒力,迎麵吐了蕭騁滿懷,腳步也頓時虛浮,一個趔趄後被蕭騁乘勢扶住。


    “醉了。”他自嘲,歪歪斜斜尋著鋪蓋,倒頭片刻就入了夢。


    蕭騁一路扶攜著他,他也一路勸蕭騁早早去準備大婚事宜,可等到入了夢睡的沉了,左手卻還牢牢拽著蕭騁衣袖。


    “不過是你愛我。”夢中他喃喃自語:“這世上我最後的憑靠,不過是你愛我。”


    話裏悲涼無限,蕭騁也顧不得身上汙濁,在原地足足呆坐半宿。


    ——“後既是妻,是聖上最要緊,會和聖上長伴一生甘苦與共的人。”


    最後他默念這句,三五遍後終於起身。


    “放心。”他彎腰將晏青衫眉頭撫平,在他耳側低語:“我最要緊的,會長伴一生甘苦與共的人,隻會是你,也隻能是你。這位子我留於你,縱不能給,我也留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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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大婚如期舉行,不過齊宣之女齊楣不曾如願被封為後,最終得名淑貴妃,享東宮俸祿,為後宮之首。


    淑貴妃為後宮之首,言下之意就是後位空懸了。


    雖然蕭騁不曾明言,但通曉宮內事務的朝臣們也能隱約猜得七分。


    這位子,是留於晏青衫的。


    雖然礙於禮法,蕭騁不能給予他名諱,但他分明是要晏青衫和朝臣知曉,誰才是他心中最重那人。


    這一石頓時激起千層浪,朝野內外自是流言更甚,那齊宣大元帥更是覺得受了奇恥大辱,下朝後三番五次揚言要滅了晏青衫這個禍國殃民的妖孽。


    然而這些窗外紛擾卻仿似和幹靖宮毫不相幹,晏青衫還是晏青衫,神色冷淡平靜如水,任什麽也不能激起他心一點波瀾。


    靜王至此方才領略到了那襲青衫下深不見底的城府內涵,三月天裏立在幹靖宮發了一身冷汗,好半晌才發聲道明來意。


    “不日就是公子生辰,我特地差人尋了關外良藥,據說大補元氣,還請公子笑納。”


    他攏住衣袖,麵上笑意拳拳,雖然那笑容僵持太久難免尷尬。


    晏青衫這會正立在案前寫字,聞言也不曾回身,隻淡淡道了聲多謝。


    靜王也自覺尷尬,於是湊前看了那宣紙上詩句,止不住又是一通叫好。


    “好字呢。”他搓著手:“俊秀裏暗藏遒勁,心胸裏沒點丘壑的人斷寫不出這等好字來。”


    “是嗎?”晏青衫仍不抬頭,額角因為左手使力微微發汗:“靜王倒是懂行,那您覺得蕭凜死前在地上寫的那個‘晏’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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