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默無言,不知多少眼淚,“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匯聚起來的聲音,竟像是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


    這當中,隻有橫托玄一身子的孟宛龍不見悲愴之色,而是左瞧瞧,右看看,放開聲笑了起來。


    一眾道人麵麵相覷,啟蠻更是慌了神,心想:“師父去世,三爺爺難過瘋了!”


    不過經孟宛龍這麽一鬧,眾人都提心吊膽的,倒是少了些傷懷。


    清衍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看向玄清,希望能得到些提示。可玄清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說清衍如今身為掌門,該果斷行事。清衍點點頭,上前勸慰:“玄徽師叔,您節哀順變,別傷了身子啊。”


    孟宛龍聽了,卻更加笑得前仰後合,略帶譏嘲的意味,道:“我是笑你們蠢啊,好端端的都哭什麽?”


    清衍啞口無言,大家之所以垂淚,自然是因為玄一殞命。好端端的?清衍一個激靈,忙道:“師叔,您是說掌門師尊他沒死?還是說,能用兩儀續命散救治?”


    孟宛龍翻了個白眼,隨手撥弄著玄一的屍身,說:“瞧瞧,這肯定是死透了啊,死得不能再死了。他是服了‘瀟灑元滅丹’而亡,兩儀續命散哪能救得活?”


    玄清在旁邊聽見,駭然開口道:“師兄,你說的是‘銷卅元滅丹’吧?”


    很多在太清觀居高位的老道,也都瞠目結舌。這“銷卅元滅丹”成方已有三百多年,由曆代掌門保管。


    這是天下第一強功之藥,也是一種劇毒無解的藥。若人服下一粒,立時折損三十年的壽命,但是在一炷香的工夫裏,則會短時間內爆發出等同於三十年修為的本領。但據說服藥之人,心性易狂,晚年死狀極慘。所以自三百年前到現在,也隻有不超過十個道人服用過。


    其實,自打最初來血天宗,玄一就做好了使用“銷卅元滅丹”的打算。隻是身中楓落奸計,所以直到剛才,才有了服藥的機會。本來玄一和孟宛龍各服一粒,後來見不敵楓落,而且啟蠻等人以身涉險,所以在囑咐好孟宛龍之後,玄一又補了四粒,要和楓落以命易命。


    聽了玄清所說,孟宛龍擺手說:“銷卅難聽,還是瀟灑(見注1)來得入耳。有道是眾生本清真(見注2),瀟灑在風塵。玄清啊,你哪都好,就是太迂腐了,哈哈!”


    要是外人看來,孟宛龍瘋瘋癲癲,當眾就說別人的不是,未免太過分了。有些低輩弟子,特別是玄清的徒弟們,不少都麵有慍色,甚至生氣地哼出了聲。但是,在玄字輩老道裏,卻沒有一個介意,反倒是怒目瞪著那些做出聲音的人。


    而玄清非但沒有不悅,反而誠懇地求教,問道:“師兄,這話怎講?”


    孟宛龍笑道:“死生如晝夜(見注3),咱們這些貪戀白晝的,怎麽就知道黑夜不好?回過頭來想,現在到底是你更難受,還是師兄他更難受?”


    玄清愕然道:“這個……要說難受,肯定是活著的人更難受了。”


    孟宛龍又道:“這就是了,明明是你們這些人更難受,反而為了一個比你們舒坦的人掉眼淚,不是蠢是什麽?”


    玄清困惑道:“可是師兄,重生輕死是人之常情。要是照你說,難道死比生還好?”


    “朽木不可雕,多說無益。”孟宛龍很是嫌棄地說。


    玄清也不惱,他深諳孟宛龍的脾性,便投其所好道:“師兄,我看你鶴發飄飄,頗有仙人之姿啊!”


    “這話我愛聽,”孟宛龍咧嘴道,“本仙就不吝賜教了。昔有莊周妻死,鼓盆而歌。人之生死,本就是天道固然。我輩修道,常雲‘道法自然’,既然如此,死了又有什麽可悲哀的?當然,活著的時候,就該惜生愛命,不光要活,還得活得好,活得有滋有味。可要是享盡天年,或是大義當頭,舍生取義,又何嚐不是自然之理?”


    玄清頓悟,道:“方才清衍勸你‘節哀順變’,看來,反倒是師兄你更順其自然。師兄道義高深,玄清佩服。”說著,起身深深一揖。


    而那些不滿孟宛龍的年輕道人,折服於這番話,一個個都肅然起敬。難怪剛才孟宛龍責難玄清之時,玄字輩老道無一有異詞。原來是他們和孟宛龍相處日久,知道孟宛龍別看平日裏瘋癲,但無論訣法還是道義,在整個太清觀中除了玄一以為無人能及。


    之前,三言道人脫離八荒訣後清醒過來。可玄一告訴弟子們說,三言道人是友非敵,所以誰都沒有管他。孟宛龍說話的時候,眾人由起先的悲傷,再到後來的入神,竟然都沒注意三言道人也站在人群外,把孟宛龍的話從頭到尾聽了個清楚。


    三言道人越聽越驚奇,自忖著:“枉我被說是和玄一齊名,其實也不過是訣法厲害罷了!要論道行見地,還不如玄一這個癲狂的師弟。”


    孟宛龍四顧片刻,把玄一抗在了肩膀上,朗聲道:“得了!言盡於此,愛懂不懂吧。早些打道回家,給斷胳膊斷腿的治傷,給死了的料理後事。日子還得過,再過八百年,太清觀照樣亡不了!”


    道人們為之振奮,紛紛抹幹了眼淚站起來。隻有啟蠻察覺到,孟宛龍微微歎了口氣。他的心裏,似乎沒有嘴上說得那麽輕鬆。


    “慢著!”遠處,突然有人厲聲喝道。這個聲音,讓所有人都膽戰心驚。


    一身是傷,遍體血汙,但是,楓落沒死!


    “喲,真是命大啊。”孟宛龍說著,把玄一交給清衍照料,撥開人群走了出來。


    可是,有個人影一晃攔在他身前,竟然是三言道人。


    孟宛龍眉毛驚奇地揚了起來,笑問:“道兄,你這是何意?”


    三言道人背對孟宛龍,頭也不回地道:“玄徽啊,我才是當世二仙之一,怎能讓你搶盡風頭?你們走你們的,交給我來料理他。”說完,邁步走去。


    楓落冷笑,斷斷續續道:“三言……道人!你可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啊……”


    “宗主!”九方曲嘶聲喊了起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快走啊!等養好了傷,再給我和張君夜報仇!”他剛剛說完這幾句話,就被太清觀的道人們卸脫了肩膀,把臉按在了地上,再也發不出聲音。


    “九方曲!我楓落……對不住你和張堂主,你們看錯人了……我成不了大事!要死,就死一塊吧!”楓落吼著,跌跌撞撞地衝向三言道人。可在他身上,隻有微弱的幾絲訣光,就算是啟蠻,也能一拳把他打趴下。


    三言道人手捏赤芒,當空一揮,轟然聚成衝天火龍。俄而九龍飛舞,鋪天蓋地。


    “好……給我個痛快!”楓落叫道,縱身躍入九龍神火罩之中。


    三言道人撫髯凝望,見楓落在烈焰下痛快地搐動著,便高聲冷笑道:“楓落,!死的滋味,可還好受?”


    “老子早就死過一次!”楓落張嘴喊話,火焰就順著喉嚨鑽進他體內,連胸腹也燒穿了。


    三言道人哼了聲,也飛身鑽進火中,一把拉住楓落道:“你小子,現在還不能死!”


    接著,三言道人竟催動火龍壓向九方曲,附近的太清觀道人頓時就被衝散。可三言道人並沒有取了九方曲的命,而是另一隻手將他拉起,衝上半空。


    “奸道!”道人們憤怒地罵開了,一時間有百餘人馮虛禦風追去。


    “都回來!”孟宛龍叫住了要追的人。


    道人們不得已站住了腳,急切地懇求著。可孟宛龍卻道:“他說交給他料理,那他定然是自有打算。楓落和九方曲現在近乎廢人,不足為慮了。況且你們捫心自問,有幾個能從他三言道人手中把人奪回來?再追也是徒增死傷,咱們回去吧。”


    那些立於半空的道人,雖然不甘心,可也覺得孟宛龍言之有理,就又落下了身子。眾道人救死扶傷,清點此戰折損。這時,有個清字輩小道報與孟宛龍說:“玄徽師叔,死人堆裏找出個孩子,還活著!”


    孟宛龍驚疑道:“孩子?什麽樣的孩子?”


    那道人如實答著:“這孩子滿身都是血,也不讓人給他洗,看不清模樣。”


    “真是頑劣,快幫他治傷吧。”孟宛龍隨口說。


    小道猶豫了會兒,說:“師叔,這孩子……身上沒傷。”


    注1:“瀟灑”一詞,興許會讓人覺得時髦吧。其實這不單單是現在意義上風度翩翩的感覺,還是道家的一種哲學境界。在這一境界上,瀟灑講求的是率真、灑脫,是一種最自然、最質樸的心境。


    注2:“清真”一詞,可能讓大家很容易聯想到伊斯蘭教。但是阿拉伯語中並沒有“清真”一詞,這一詞匯來自於古漢語,最早見於李白詩作《古風·大雅久不作》中“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指的是自然質樸,不加修飾雕琢。而孟宛龍所言“眾生本清真,瀟灑在風塵”,則是化用了李白詩作《王右軍》中“右軍本清真,瀟灑在風塵”,太白仙,見笑了!


    注3:道家生死觀中,天有晝夜之交替,人有生死之代謝。以生為晝,以死為夜,生死如晝夜一樣是自然現象和客觀規律。生是氣之聚,死是氣之散,人和萬物一樣都是一氣之聚散,故不必悅生,不必惡死,生死一樣一樣的……汗。


    總而言之,正如在“訣俠路吧”所說,書生將會在書中多多滲透類似有趣的東西,希望大家多多來貼吧和看書網支持哈!卷二即將結束,血天宗的這段故事裏,戰鬥場麵實在夠多了,有勞大家一路隨行。在之後卷三中,則會讓大家欣賞到更多輕鬆的日常趣事,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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