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把雁輕打橫抱了起來,雁輕醉的沉了,並沒有躲閃,然而肩頭還在習慣性地微微發顫,時不時會發出兩聲低低的抽噎。


    裴戎一步一步走上樓梯,感覺自己抱在懷裏的完全就是一個受傷的孩子。在幾年之前,似乎還是他剛剛當警察的時候,隊裏接手過一個拐賣兒童的性/犯罪案,當他們搗毀那個賊窩,把受傷的小孩子們一個一個抱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種揪心的感覺。那些受傷的孩子,那些出現在孩子們身上的讓人無法直視的傷痕,無一不是在對身為執法人員的他們做出的無聲譴責。


    裴戎把嘴唇貼在了雁輕的額頭上,他知道懷裏的人已經沉進了自己記憶深處的噩夢之中,怕的發抖,額頭布滿冷汗。他就守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麽都做不了。他甚至沒有辦法破開濃重的醉意,讓雁輕清醒過來。


    樓梯上方傳來房門被打開的聲音,裴戎抬起頭,看見小六靜靜地站在門口,那雙與雁輕一模一樣的眼睛安靜而黯淡。他沉默地讓開門口的位置,把他們迎進來,並引導裴戎走進雁輕的房間,把他放到床上。


    小六從衛生間擰了溫熱的毛巾過來,想要給小七擦擦臉。他剛走到床邊就被裴戎用一種無比自然的態度接了過去。


    小六微微怔愣了一下。


    裴戎坐在床邊,低著頭小心地擦拭著雁輕那張濕漉漉的臉,頭也不抬地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小六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些。沁涼的夜風灌了進來,吹散了房間裏的悶熱。


    “想問什麽,你問吧。”


    裴戎很仔細地擦拭著雁輕的額頭、脖子,輕聲問道:“慕容賀,慕容錦。有關小七的過去和慕容家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雁輕在睜開眼之前就聞到了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像是鴿子湯,不過他不能確定。這股香味裏還混合了其他的味道,像是奶油的味道,淡淡的香甜味兒,十分誘人。雁輕躺在床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大概睡得太足,宿醉之後頭疼惡心的症狀並不明顯。他隻是覺得手腳發軟,而且非常餓。


    雁輕睜開眼,看見窗口透進來的光線已經變成了柔和的橘色,房間裏像浮著薄薄一層紗。樓上樓下有鄰居家裏傳出的動靜,空氣裏流淌著一種獨屬於黃昏的安謐。


    門外傳來很輕的腳步聲,小六站在門口探頭看了看,臉上流露出鬆了口氣似的神色,“醒了?頭疼不?裴戎買了醒酒藥,要是難受就吃一點兒。”


    “裴戎?”雁輕愣了一下,“裴戎也在?”


    “他昨晚留在這裏了,”小六很仔細地觀察他的表情,“今早去上班,半小時之前才回來,這會兒下樓去了,把那個飯店的鍋子還回去。”


    雁輕臉上的表情呆滯了一下,“他……他昨晚在這裏?!”


    小六點點頭,“你不記得了?你喝多了,一個勁兒喊著要讓裴戎來接你?”


    雁輕確實不記得了。他從來沒有喝過那麽多的酒,停留在腦海裏的最後一個清晰的畫麵就是淩冬至舉著酒杯要往桌子上爬,嘴裏還嚷嚷著要給大家敬酒。再後來發生的事,他就不記得了。雁輕仔細搜索自己的記憶,也隻看到零星幾個畫麵,燈火綺麗的都市夜景、小六掛在他車裏的玉佛掛件在勻速駕駛時輕輕地搖晃、裴戎側過頭看他,窗外透入的燈光勾勒出輪廓分明的側臉……


    雁輕捧著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小六搖了搖頭,“先去洗洗,換身衣服吧。昨晚本來想給你洗洗的,但是裴戎在,我要給你洗澡的話他肯定要來幫忙,”小六臉上浮起一個促狹的淺笑,“我可不願意讓人當著我的麵吃你的豆腐。所以就隨便給你擦了擦。”


    雁輕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還殘留著濃重的酒氣,連忙從床上爬起來,拔了撥亂糟糟的頭發,“我去洗澡。”


    “去吧,”小六在他背後輕輕推了一把,“換洗衣服我幫你拿。”


    雁輕走到衛生間門口的時候遲疑的停住腳步,“我昨晚……說了什麽嗎?”


    小六的聲音平平淡淡的,一如既往的帶著溫和的味道,“什麽都說了。”


    雁輕的後背僵硬了一下,“那他……他……”


    “他給你買回來醒酒藥,下了班打包帶了土雞湯和檸檬蛋糕。”小六的聲音裏微帶笑音,“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雁輕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看著他。


    小六衝他笑了笑,“快去洗澡,我看裴戎也快回來了。”


    雁輕滿心疑竇的走進衛生間,溫熱的水流澆了下來,衝刷掉了皮膚上殘留的粘滯的睡意。腦子裏的一團渾濁也慢慢變得清醒。他什麽都說了,他竟然真的把什麽都說了……老天,他為什麽會把什麽都說出來呢?難道真是壓抑的太久,所以借著酒勁兒來了個大爆發嗎?


    雁輕垂眸的瞬間瞥見了自己胳膊上煙頭燙出的圓形傷疤和遍布在身體各處的深深淺淺的傷痕。他飛快地移開,不敢再看。事實上他還從來沒有很仔細地看過自己的身體,不想看,也不敢看,這些痕跡讓他覺得既厭惡又恐懼。


    這樣的一具身體,如果讓裴戎看見……他會怎麽想?


    雁輕心頭忐忑,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洗完了澡。當他換好衣服推開浴室的玻璃門時,一眼就看見裴戎正蹲在陽台上,手裏拿著什麽東西正在逗那隻小刺蝟。


    雁輕僵立在門口,有一瞬間完全無法呼吸。


    裴戎回過頭,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雁輕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怦然落地,轟響聲震得心髒都開始激烈地跳動。他悄悄籲了口氣,覺得自己從小到大似乎還從沒這麽緊張過。


    裴戎把手裏的東西扔給蜘蛛俠,拍拍手站起身朝著雁輕走了過來。他走動的時候步子邁得很大,有種經過長時間訓練沉澱出來的剛硬沉穩。尤其他不笑的時候,會給人一種很強烈的壓迫感。


    裴戎走到他身邊,一言不發的從他手上接過大毛巾幫他擦頭發。


    雁輕垂下眼眸,忽然覺得手足無措。


    “怎麽不擦幹?這還滴著水呢。”裴戎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


    雁輕喉頭滾動了一下,卻木木的說不出話來。


    裴戎的動作很小心,好像生怕自己使力大了會把他弄疼似的。雁輕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麽,雖然裴戎什麽都沒有說,可是他的神情動作卻足夠說明很多事情。


    雁輕閉了閉眼。一種陌生的感覺悄悄升起,悄悄地漲滿了他的胸膛,令他幾乎透不過氣來。然而這種窒息般的激蕩裏另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欣悅在他心頭彌漫開來,無聲無息,卻又鮮明的令人震駭。


    有些事發生了。


    雁輕心想,有些事……終於發生了。


    雁輕睡了一夜一天,餓的前胸貼後背,一鍋土雞湯他一個人就吞下去一多半。他的胃口很少這麽好,連平時不愛吃的西蘭花都夾了好幾筷。飯後還打著飽嗝又跟蜘蛛俠一起分吃了一塊檸檬蛋糕。


    小六很擔憂地看著他的肚子,“你不覺得難受嗎?”


    雁輕搖搖頭,眼睛亮閃閃的,盛滿了笑意。


    小六也跟著笑了起來,“出去走走吧,消化消化,別晚上又鬧胃疼。”


    雁輕跟他賣乖,“等我收拾完廚房就出去。”


    小六笑著歎氣,“就那麽幾個碗筷,哪裏還用你動手。出去溜達溜達吧,廚房的事交給我好了。”


    雁輕轉頭去看裴戎,裴戎笑著說:“走吧,咱們繞著那個湖轉一圈。一圈繞下來,估計你肚子裏的東西就都消化了。”


    小六在背後囑咐他們,“帶上鑰匙。我今晚值班,等下就走了。”


    雁輕答應了一聲,帶著鑰匙錢包和……裴警官一起下樓。


    太陽剛剛落山,西邊的天空還殘留著最後一抹柔和的黛色。湖邊三三兩兩都是出來散步的人,還有人帶著寵物一起出來遛彎,看上去比白天還要熱鬧一些。再往遠處走,行人漸漸少了,可以聽到湖邊草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蟲鳴,偶爾還會有一條活潑的魚兒跳出水麵,在暮色裏甩起一串晶瑩的水花。


    雁輕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感慨地說:“沒想到睡了一天……我還從來沒一次吃這麽多東西。撐死我了。”


    裴戎抿了抿嘴角,“還難受?”


    雁輕搖搖頭,“好一些了。”


    “坐一會兒吧,”裴戎拉著他在湖邊的木椅上坐了下來。


    遠處的路燈迤邐亮了起來,夜色靜靜來臨。


    雁輕望著腳下鏡子似的湖水,輕聲說道:“你就沒有什麽要問我的?”


    裴戎沉默地望著雁輕放在膝頭的兩隻手。他很早以前就發現雁輕的手長得很漂亮,修長勻稱,手指要比旁人長出一小截,無論這雙手做出什麽樣的動作都令人賞心悅目。而現在,它們卻無意識地扭絞在一起,自虐似的相互拉扯著。


    裴戎伸手將它們攏在自己的掌心裏。雁輕的體溫偏低,即使是在初夏時節,他的手指仍泛著涼意。


    雁輕微微抖了一下,但是並沒有抗拒這個親昵的小動作。


    “沒什麽要問的,”裴戎歎了口氣,“小七,那不是你的錯。”


    雁輕怔怔地看著他。


    裴戎不太會勸人,氣人倒是很拿手,看他氣他爸媽那個勁兒就知道了。但是麵對雁輕的時候,他卻覺得自己一定要說點兒什麽。


    “你或許不相信我的話,但是我當了這麽多年警察,見過很多你想都想不到的變態又凶殘的罪犯,也見過許多善良弱小的人,因為沒有力量保護自己而受到傷害。這是社會的責任,執法者的責任,唯獨不是你的責任。你之前不想說出來,我能理解。但是在我看來,需要對這一切緘口不言的那個人,不該是你。”


    雁輕沉默地抽回自己的手。他知道裴戎說的沒錯,但真話往往都不甚動聽。那些傷害已經造成,追究是誰的責任又有什麽意義?


    裴戎搓了搓自己的手,仿佛雁輕指尖上涼滑的觸感還殘留在那裏,“小七,我這人不太會說話,我隻是希望你能相信我。哪怕試著相信我一次呢。畢竟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裴戎凝望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可是以後的日子還沒開始。小七,你看,沒必要為了已經過去的事情,妨礙到未來。”


    “試著相信我,好麽?”


    這一次,雁輕沉默了很久。


    沒有人比他更知道許一個諾言是多麽輕易的事,然而對有些人來說,打破一個諾言同樣毫不費力。


    然而這個人是裴戎,裴戎會騙他嗎?


    雁輕望著夜色中漸漸模糊起來的這張麵孔,忽然覺得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什麽值得糾結的地方。


    他還有什麽可失去的呢?


    雁輕衝著他點了點頭。


    裴戎的呼吸微妙的停頓了一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用力抓住雁輕的手臂晃了晃,“你剛才點頭了?”


    雁輕低聲笑了起來。


    夜風微涼,星辰在頭頂閃爍,初夏的夜空有種別樣的澄澈。


    裴戎傻乎乎地看著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感情上最大的危機,算是平安度過了吧……


    感謝剛剛弄人弄人、春風倚清和童鞋投的地雷,謝謝支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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