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不列顛已成一片汪洋,在海濤洶湧裏死去。 立夏看到那海水的駭浪和陽光的平靜下,有非常非常多的人。 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他們的臉並不一樣,頭發的顏色和長短也不一樣。 他們穿著的衣物也不一樣,有身著鎧甲的,也有些穿著顏色單調的布衣短打。 他們都曾是不同的個體。 而現在,唯一完全相同的,是他們都已在海裏死去。 失去了一條腿的年長女性,安然地閉著雙眼,死亡之後,再也不用痛苦。 立夏記得這個人,她曾在白堊之壁下,遞給他一塊麥麩的麵包。 用以製作麵包的麥穀,是她的丈夫從城外運來。 他推著車,向一身騎士打扮的立夏,露出和藹的笑。 “啊呀呀……”男人向少年騎士打招呼。 “日安,今天是個好天氣。” 那時的立夏怎麽回應的呢? 啊,對了。 他說—— “是的,感謝今天的風和日麗。” 淳樸又真摯的,努力生活的人。 現在,他……就在少年旁邊的水流起伏裏搖晃,臉上還殘留有生前的憤怒。 刀刃留下的痕跡,深刻的劃過他的左臉,在水裏泡漲到發白。 太陽潑下的金色裏,再向下去,是昏沉的漆黑。 漆黑的深水裏,起起伏伏的,一個又一個死去的人。 隨神代的殘片,一同死去的人。 依稀清朗的天空上,睜開一雙鎏金的眼眸,睫毛素白如雲絮。 似乎是什麽都看在眼裏,似乎又什麽都沒有放在心裏。 機械一樣冷硬,毫無情感的波瀾。那麽完美,那麽無暇。 注視了許久,直至眼睛都感到幹澀後,立夏移開自己的目光,將注意力重新放在海水上。 那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在風的安靜裏,連海浪也漸漸止息。 他想。 當海水都褪去的時候,就是亞瑟王的不列顛,徹底結束的時候吧? 在還殘留有潮濕氣息的土地上。 孤曠空寂,一無所有。 一切都重新開始的,新生的,人的世代。 亞瑟王終成理想,亞瑟王終成傳說。 他的王城在大地的顫抖裏碎裂,他的白堊之壁在潮水裏消融。 他的子民,在卡姆蘭之丘下,在海水裏死去。 但是,也並不全是死去的人。 汪洋之中,葦草一樣高高舉起的手。 白皙瘦小的指節,痛苦的扭曲著。 那是一隻屬於孩子的手。 少年看見波平浪靜了一瞬,貝爾芬格的虛影流下眼淚。 可立夏並不想看到他的眼淚。 於是—— “嗨!!”少年的手掌在嘴邊攏著成弧形。 他臉上揚著大大的笑容,燦爛如夏日天光。 那麽無所畏懼,意氣風發。 “永恒之王!” 沒有金色的頭發,沒有湖色的眼睛。 連瞳孔也不再是人類應有的,圓潤可愛的形狀。 就算這樣…… “也依舊,認可我為人王嗎?”貝爾芬格在微笑。 人類少年在貝爾芬格的後方,歪了歪頭。 他隻是看著魔物,沒有出聲。 “你贏了。”魔物認可道:“當然,輸給你從來都不丟臉。” “我可愛的,人類的小孩子。” 魔物在他碧藍的注視裏,一敗塗地。 這麽純摯又固執的人類少年,怎麽能讓他失望呢? 漆黑的海麵。 孩子幼嫩的小手,像一朵開在淤泥裏的花。 魔物猶豫了一瞬,還是握上了那隻手。 他握緊了,作為亞瑟王時,僅剩的子民。 她還能認得出他嗎? 那被他們,奉為永恒的王。 女孩被向上的力量,拉扯出溺亡的陰影。 她身上有很多細小的傷口,在海水的浸泡裏發白。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貝爾芬格。 幼小的女孩子,被魔物擁抱著。 一片溫暖的光,擁簇著她懸停在天上。 在這個高度,風冰冰涼涼的的吹著。 小小的女孩,畏懼著高空,她下意識用手攥上貝爾芬格的衣襟。 她握了滿手的光,一片虛無。 暖暖的光落在她濕漉漉的發頂,是貝爾芬格的手掌。 安心後,女孩四下張望。 海水下全是溺亡的人,一雙雙蒼白的臂膀高舉,非常僵硬的,死亡的溫度。 很多熟悉的臉,隻有她還活著。 這真的,是末日一樣的光景。 但是—— “……您是夢,是光。”是絕望裏,不死的幻想。 淚水不斷的從女孩眼裏溢出。 曾經能夠那麽輕易唱出的童謠,現在在哽咽裏被扼製。 她知道眼前這片虛影的模樣,並非是他們端坐於王座上的王。 但是,她也知道,那就是他。 人類女孩和魔物虛虛交疊的雙手。 可以看見,無法觸碰。 那孩子,在王的笑容裏痛哭。 於是,貝爾芬格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人類。 “王不要哭啦。”女孩伸過去的手指,穿過了魔物的虛影。 那孩子愣了愣,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於是她雙手捧著,看著那些光一樣的眼淚落在她的手心裏。 她目光所在的地方,是不列顛子民內心深處,永遠的理想之王。 “隻要有您在,不論是什麽,都不可怕。” 貝爾芬格看著她,而立夏,則看著他們。 “你是夢,是光,是弱者不死的幻想。”這一次,女孩毫不滯澀的念出了不列顛對亞瑟王的幻想。 她瘦瘦小小的,個子不高,年齡也不大。 有些消瘦的小手,固執的捧著眼前的光。 一遍又一遍的,念著不列顛人的理想。 “……你認出來了。”貝爾芬格在歎息。 在溫暖的風中,花之魔術師撐著空空的船,返回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