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別姬


    這是一個許多人的不眠之夜。


    有人心事重重、有人淚濕羅巾,有人強作歡顏,有人則在盜玉竊鉤。


    秋分之夜,原本應該明亮的月光,卻被漫天的烏雲遮蓋,除了幾盞昏暗的路燈,古玩街內空無一人。


    借助房屋間陰影的保護,幾條黑色的身影慢慢靠近墨痕齋,在確認四下無人後,分工明確地開始動手,熟練的樣子並不像是第一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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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在醫院的孟希,還不知他的處境已是雪上加霜。


    挺過了最危險的階段,父親的病情大大好轉,終於在孟希陰雲密布的心裏灑下了一線光亮。


    傍晚時孟子夏已能起身半躺,喝下一碗熱粥後,麵色越發紅潤,整個人的精氣神也隨之提振了許多。


    楚天來接孟媽媽回家,見此情景更是欣喜萬分。


    隻是在看向孟希時,表情很是糾結,幾次想要開口,卻都在最後時刻選擇了沉默。


    孟希隱隱覺察出楚天大概有話要說,隻當是他還想代替自己陪床,沒有太多在意。


    孟媽媽和楚天走後,孟子夏望著兒子滿眼慈愛:


    “小希,這些天真是苦了你,今晚不用再陪爸爸說話,好好休息一下吧。”


    “爸,我沒事兒,”孟希展顏一笑,“隻要你能好起來,再苦再累我也願意。”


    “為了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卻要搭上你,這怎麽行呢。”孟子夏搖頭歎息,語氣忽而充滿了憂慮:


    “有一天晚上你對我說,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希望我們父子二人能一起麵對,我又何嚐不是這樣的想法,小希你說實話,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父親的病情剛剛有所起色,絕不能在此時給他再添煩惱,孟希強行穩住心神,拉住父親的手道:


    “能有什麽事瞞著你,所有的一切都很好,楚嬸天天晚上都去陪著我媽,楚叔叔把金石軒留給了小天,天天去墨痕齋看店,非要說有什麽不如人意的地方,就是最近生意不太好,不過差的也不止我們一家,你就放心吧。”


    在孟希的臉掃了幾眼,孟子夏最終還是點點頭道: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


    直到孟希依言躺在了旁邊的陪護床上,孟子夏才放心地沉沉入睡。


    酸痛和疲憊從全身每一處肌肉、每一個關節傳來,仿佛是在告訴孟希,身體已經超出了負荷,為了明天還能做事,今晚必須要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他睡不著。


    隻要閉上眼睛,林若水悲戚的麵容就會浮現在腦海,在無聲地質問他——為什麽?


    在心底為自已進行了千百種辯護,可每一種辯護都無法繞開那兩個字——欺騙!


    今後將和林若水一起走的路,被自己的自作聰明生生斬斷,到了盡頭。


    在無盡的懊悔中,孟希圓睜雙眼,直到天明。


    孟媽媽和楚天趕到時,孟希正服侍著父親洗漱,喜悅之餘孟媽媽也責怪道:


    “就算恢複得再快,也多養兩天再下床活動啊。”


    “醫院的床不舒服,我想著早點兒好起來,抓緊出院,回家躺著去。”孟子夏笑道。


    孟媽媽知道拗不過老頭子,畢竟能下床走動了也是件大好事,隻是當目光落在孟希身上時,明顯能感覺到他精神萎靡、腳步沉重,頓時眼圈一紅,用少有的強硬語氣說道:


    “小天,送你哥回家,好好讓他休息一下。”


    孟希還想要爭取留下,卻不料孟子夏看了他一眼道:


    “走吧,你現在的樣子讓我很不放心,去把自已的事情處理一下再回來。”


    聽出了父親話裏的擔心,孟希隻得跟著楚天離開醫院。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此刻的他心亂如麻,卻無人可以傾訴,唯一能做的隻有緊閉雙目、默默無語。


    在醫院裏有父親需要照顧,多少還分散掉一部分心思,現在孟希的心中隻剩下一個林若水。


    他想知道若水此刻在哪裏,她現在會傷心成什麽樣子,她還能不能給自已一個機會,讓自已解釋清楚。


    然後……結束。


    楚天手握著方向盤,眼睛餘光時不時望向孟希,最後實在忍耐不住,開口叫了一聲:


    “哥,我想和你說件事……”


    耳中似乎聽到楚天在叫他,孟希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


    “嗯。”


    “若水找過我……”


    沒等楚天說完,孟希猛地坐直身體:


    “什麽時候找過你?她怎麽樣了?都和你說了什麽?”


    “她……”楚天剛說出一個字,便被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哥,是我爸的電話,我先接一下。”


    “你大伯身體恢複得怎麽樣?”楚懷遠先問了一句。


    “挺好的,今早已經能下床洗漱了。”楚天回道。


    “那好,單獨把你哥叫出來,我有事和他說。”楚懷遠焦急地說道。


    “我們現在就單獨在一起,這就把電話給我哥。”說罷楚天將手機遞給了孟希。


    孟希接過手機,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叔,出了什麽事兒?”


    “小希,這件事先不要告訴你爸,”楚懷遠頓了一下,“墨痕齋昨晚被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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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往常一樣,楚懷遠早早地趕到墨痕齋,準備在開門之前,把所有物品打掃整理一下,一早當店門打開時,店內的情形讓他大吃一驚。


    上鎖的各種櫃子被全部打開,古玩字畫被扔得到處都是,所有房間的牆壁和地板還留下了被敲擊過的痕跡,抬頭向上看去,棚頂上一個圓形的洞口揭示著事件發生的原由。


    楚懷遠馬上退出房門,第一時間打電話報警後,便向孟希告知了這一切。


    “現在能看出都丟了什麽東西嗎?”孟希著急地問道。


    “我還沒進去,”伴隨著楚懷遠的聲音,手機裏同時傳出了警笛聲,“警察馬上到,等進屋清理後才能知道。不過,我總感覺這些人不像是要偷東西,反而是在尋找什麽。”


    “找東西……叔,我們馬上趕到。”


    放下手機,孟希心中那種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沉重,轉頭向楚天問道:


    “小天,你說若水找過你,你都和她說了什麽,有沒有說起過湛盧劍?”


    “是……我說了,若水一直哭,說我們騙了她,我也是怕她誤會你,就……”


    楚天並沒有聽過通話的內容,隻是很奇怪孟希為什麽會突然問起湛盧劍。


    “你們說話時,有沒有別人聽到?”孟希焦急地問道。


    “應該沒有,我說的時候聲音很小,周圍也沒有別的人,哥,湛盧劍怎麽了?”楚天道。


    “墨痕齋昨晚被盜了,如果叔的感覺沒錯的話,很可能是有人在找湛盧劍!”孟希答道。


    驚得楚天一抖,汽車差點兒失控:“你是說若水……”


    “不,絕不可能是若水,她不是這樣的人!”孟希斷然搖頭,“那又是怎麽走漏的風聲呢?”


    “我……我走後,讓燕子去找過她。”楚天懦懦地說道。


    “這就是了,”孟希搖頭歎息:“她那個大嗓門,半個西京城恐怕都聽到了,咱們馬上去古玩街。”


    墨痕齋雖然被翻了個底朝天,除了幾件損壞的東西外,並沒有丟失任何物品,警方也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最後隻能無奈地表示還需要一些時間,爭取能盡快破案。


    又要修補棚頂的窟窿,又要整理淩亂的房間,楚懷遠、孟希、楚天還有夥計趙寶生,四人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將墨痕齋恢複如初。


    整個過程中,因為有趙寶生在場,三人未提過一句湛盧劍。


    又到了晚上陪護時間,看著幾乎已經虛脫的孟希,楚懷遠心疼地說道:


    “小希,就讓小天替一晚吧,這樣下去你會抗不住的。”


    孟希癱坐在椅子上,艱難卻堅決地搖搖頭:


    “叔,你讓我去吧,心放不下,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你這孩子啊,”楚懷遠拍拍孟希的肩頭,“去吧,但聽叔一句,一個人抗不下所有事,無論發生了什麽,抗不住的時候一定要和我們說。”


    回到病房,孟子夏和孟媽媽看著一身疲憊的哥倆兒,尤其是強打精神的孟希,不禁滿腹疑惑:


    “讓你們去休息,怎麽感覺你們像幹了一天活似的?”


    孟希活動了一下身體,故作輕鬆地笑道:


    “哪有,就是沒歇過來,過了今晚,肯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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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輕微響起了鼾聲的父親,孟希依然無法入眠。


    林若水一事給他帶來了無盡的痛苦,而昨晚墨痕齋被盜則讓他心底無比沉重。


    如果不是自己的輕率,所有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叔嬸,對不起林文彬,對不起林若風。


    最對不起的,是若水……


    一天前,他失去了若水,如今,又有人深夜潛入墨痕齋尋找湛盧劍。


    孟希心底突然產生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衝動——既然你們這些宵小之徒不死心,那便索性鬥個痛快!


    ——隻是,父親的病情剛剛好轉,如果再遇到這些事,一旦前功盡棄,自己豈不成了天下最不孝的子孫?


    翻身下床,輕輕搬過椅子坐到父親的床頭,孟希雙拳緊握抵在額頭,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呢喃:


    “對不起……我該怎麽辦……”


    ……


    恍惚之間,忽聽窗外鑼鼓響起,隱約有戲曲聲傳來: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怎麽會有人在大半夜唱《霸王別姬》?


    孟希暗暗奇怪,也許是暗合了此刻的心境,他神差鬼使般地起身來到室外。


    隻見前方燈火通明,不知何時已搭起一座戲台。


    台下,沒有觀眾,台上,西楚霸王項羽和虞姬正淚眼相對。


    緩緩撥出霸王腰間雙劍,虞姬邊舞邊唱,聲音淒苦悲涼: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


    唱到此處,虞姬驀然回首轉身,手翹蘭花,遙指孟希,雙眸含淚,哀動九天:


    “自古常言不欺我,為何,你卻要欺我……”


    言罷橫劍項頸,一拉一轉之間,血色梨花飄零。


    終天隔地與君辭,恨似流波無息時。


    孟希心膽俱裂,這哪裏是虞姬,她分明是林若水,自己的若水!


    瘋了一般衝上戲台,緊緊抱住逐漸冰冷的身軀,千般心痛、萬般悔恨,化作肝腸寸斷、痛哭嚎啕:


    “若水,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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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借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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