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淑靜自從嫁給張前義後,已經整整十八年沒有回過杭城。


    裴家的房子還是以前的那一座。


    清河坊中間的一條小巷,通往她離開了十八年的家。


    裴淑靜提著行李一步步的在丈量著腳下的青石板。


    已經三十八歲的人卻走出了十八歲才有的節奏。


    那年那時,依稀記得自己還是這條石板路上、也是這條巷子裏最快樂的女生。


    裴家世代行醫,她父親是軍醫,在北平跟著部隊起義,如今應該還在京城的醫科大學當教授,而她大哥是當時西式醫院裏的dxd,堪稱滿門忠義。


    近鄉情怯,腳步逐漸變得遲鈍。


    看著不遠處斑駁的院門,裴淑靜又想起了當年自己要嫁給張前義時,父親話裏的決絕。


    “叮當~~。”


    搪瓷盆摔落地麵的聲音響起,一盆剛剛從井裏打的水全部撒在了地麵。


    眼前的婦女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在不遠處發呆的裴淑靜。


    “小靜?”


    還不等裴淑靜反應過來,她嫂子已經驚喜的對著院裏大喊起來。


    “雲生,雲生,~爹~,淑靜回來了~!!”


    裴淑靜一時百感交集,愣在了原地。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飛也似的跑出來,嘴角還帶著幾粒米飯,顯然是剛放下碗。


    這是她大哥裴雲生。


    “小妹!”


    裴淑靜想笑卻笑不出來,因為跟在大哥身後的還有一個影子。


    她沒想到父親不在京城,而是在家。


    這個她印象中威嚴的身影,如今越發單瘦了些。


    裴雲生一把抱住裴淑靜,如獲至寶。


    嘴裏一疊聲的詢問著妹妹的近況。


    裴家家教森嚴,當年父親把小妹趕出家門,嚴令兄妹之間不得聯係。


    裴雲生和妹妹家的聯係一直都是偷偷摸摸的。


    雖然膝下有著一兒一女,但裴淑靜此刻卻緊張得如同當年宣告婚事一般。


    “爸爸。”


    聲音裏帶著顫抖。


    鐵青著臉的老爺子巴掌都已經掄了起來,可就是這一聲“爸爸”,還是讓裴至彥臉皮抖了幾抖。


    但這一巴掌還是掄了下去。


    裴淑靜的臉被打了一巴掌,讓裴雲生和他愛人都驚呼了一聲。


    裴淑靜呆呆的想要轉身離去。


    忽然老爺子一把摟住了她,老淚縱橫。


    “你還敢走?”


    壓抑了十八年的情緒在老爺子心口噴薄而出。


    到底是自己又當爹又當娘養大的女兒。


    嬌生慣養、細心培育,可誰知到頭來卻成了人家的繼室。


    獨自帶著繼子和女兒年紀輕輕的就守了寡。


    老爺子捶著自己的胸。


    心疼的厲害。


    父女倆雖然互相擰巴了十多年,到底比不上一次見麵。


    ......


    “氣色還算不錯,”老爺子沉吟著把手指從女兒的手腕上收回,“但前些年還是有些虧了,如今雖然在補,但還是有些欠缺。”


    “你如今才三十多,大約還不覺著如何,再過十年就說不好。”


    “雲生,你給你妹妹開一副滋陰的藥,走我醫療組的賬。”


    裴淑靜想要拒絕,卻又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


    裴父掛職的醫療組級別很高,用的中藥都是真正名家處理過的,過手的西藥也多數是進口貨。


    掌握了女兒的身體情況,裴至彥放下了部分擔心,又看了一眼自己剛剛打過女兒一巴掌的手掌,隻覺著分外礙眼。


    他笑著自嘲了一句。


    “一晃這麽些年,想不到小靜養的孩子都要談對象了。”


    “張家的這個孩子怎麽樣?”


    裴至彥淡淡的看著自己女兒。


    “我聽說這小子似乎一直不太接受你這個繼母......。”


    裴雲生和他愛人聞言吃了一驚,原來他們平時偷偷和妹妹聯係的事,老爺子都知道。


    裴淑靜從繼子偷偷頂替妹妹去了東北的事開始說起,一口氣說到繼子如今在滬上,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副科幹部。


    從一無所有的知青到副科隻花了兩年,帶著知青排連續獲得集體三等功,哪怕是見多識廣的老爺子也忍不住歎了幾口氣。


    聽著女兒的介紹,那孩子懂事後變得能幹孝順起來。


    他忽然瞪了一眼自己兒子。


    “你聽聽人家的孩子,父親去的早,親生母親也跑了,才二十歲就如此出色,你再看看你養的那個,總是個不靠譜的。”


    裴至彥說的是他的親孫子,如今在義務一帶插隊,天天寫信回來說累,找家裏要這要那的。


    裴雲生笑笑不說話。


    別看他爹當著他的麵罵孫子,可孫子要真在老爺子跟前,那是一個字都舍不得說的。


    最後老爺子才問道了最關鍵的一件事。


    “宏城這孩子找的是哪家的姑娘?他倒是會找,又盯上杭城了。”


    裴淑靜說了楚描紅家裏父母的名字。


    老爺子沒什麽印象,隻是點點頭。


    裴淑靜看得出來,父親有些不太滿意楚家的出身,尤其是楚描紅的父親......。


    氣氛又變得有些沉悶起來。


    裴雲生則是好好念叨了一下楚描紅父母的名字,嘴巴忽然張開,一臉的震驚。


    “爹!”


    “是楚家!”


    裴至彥不解的看了兒子一眼,這些年他基本都在京城,對於杭城的事已經陌生了許多。


    裴雲生一拍膝蓋。


    “哎呀,就是當年咱們家藥鋪對麵,楚家啊,和您一直對著比的楚家!”


    “從我爺爺那輩開始就對著幹,誰也不服誰的楚家。”


    “楚老爺子的兒子當年死活不肯學醫,跑去當了公安的那個!”


    裴至彥手裏一哆嗦,也猛的一拍大腿。


    好嘛!


    當年西湖邊上兩大藥鋪,一家姓楚,一家姓裴。


    他當年在行內最大的競爭對手——楚越河。


    自己這個便宜外孫,居然把楚家唯一的後人給搞定了?


    裴淑靜疑惑的看著自己父親和哥哥,兩人咧著嘴如同撿了金子一般。


    “這個婚事,我看行!”


    裴至彥大家長的作風一貫如此。


    “楚家的人雖然討厭,但家風卻是沒有一點問題的。”


    “成英,你好好收拾點禮物,”老爺子眯著眼笑著吩咐兒媳婦,“明兒我和雲生、淑靜上一趟楚家。”


    老頭子的表情讓兒媳婦和女兒都看著有些陌生,隻有知道當年兩家鬥成什麽樣子的裴雲生知道,這世上唯一能讓儒雅的爹破防的隻有一個人。


    楚家的老爺子——楚越河。


    裴至彥也沒隱瞞自己的快樂。


    “楚家的針術和八金方,我是想了很多年了。可就算當年楚越河落魄了,我也沒落井下石去強取豪奪。”


    “但這回,嘿嘿,怕是怪不得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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