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騁“嗯”了聲。陶淮南於是邁了步子, 從遲騁的視線下, “篤篤”地離開了。他沿著牆走,盲杖經常會碰在牆角的理石腳線上,一磕就是清脆的一聲“梆”。這次行程還剩下三天, 三天之後從哪兒來的就要各自回哪兒去。遲騁他們的設備之前就已經發沒了,前天公司又加急給他們發了一車過來。當然公司不會白支持,這次全程遲騁他們都有跟拍,回去會剪成公益短片做宣傳。這種正向的公益支持最能拔高企業形象,借著三院的援助, 這比什麽廣告投放都管用,企業家最精了。當然這跟遲騁他們幾個沒關係, 他們也不是公司的人,就是單純出來發設備的學生。這也是遲騁當時合同裏談好的, 如果產品開發出來了, 他每年會要五千個產品額度做公益派發,因為這個附加條件, 當初賣價壓得低了不少。學院後來提過這部分費用由院裏出,想把公益項目冠學院名,遲騁沒接受。冠學院名沒問題,費用遲騁沒拿,沒想把這變成學院的項目。他做的所有東西,跟科技公司談的所有合作都提了這樣的附加條件,都是給哥要的。最開始凡果還問過他為啥要做這個,盲人產品比起他們能做的其他方向比實在是掙得少,不值錢。而且遲騁不光做這個,還做公益,凡果問他為啥,哪來的這麽高的覺悟。遲騁當時不太在意地回了句:“不為什麽,我哥做了十多年了。”跟拍的人拍了陶淮南好多次特寫,還問過他些問題,都是關於他和遲騁的,陶淮南都笑著擺手躲開了,不讓他們在遲騁身上做文章。瞎子弟弟和學霸哥哥這種感人至深的設定實在太令人尷尬了。遲騁就更是了,他不讓問問題,他幹活的時候什麽話都不回。後來拍攝的大哥認輸了,跟陶淮南說:“你這哥太有性格了。”陶淮南點點頭:“那你就別問他了,你去問那個小帥哥,問凡果,他愛說話。”凡果在不遠處喊著:“問啥?來吧問我!我啥都知道!”陶淮南笑著說:“你看這多熱情,問他吧。”陶淮南這次來也不是什麽用都沒有,人家畢竟正經心理學碩士,何況又是個盲人。那些剛得了病失去了視力或是即將失去視力的年輕人,看見陶淮南這麽平和樂觀又從容,不免也覺得或許沒有那麽絕望了。如果他們想說話的話,陶淮南會陪他們聊聊。對正常人來說,失去視力就像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一樣。現在的一切生活都會變個樣。他們問陶淮南:“你怎麽考的大學啊?你還能讀研?你以後會做醫生嗎?”陶淮南會很客觀地告訴他們生活裏的不便,但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什麽,沒那麽可怕。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因為外傷,右眼完全失去了視力,左眼殘存強光感。自從眼睛手術過之後就沒再出過家門,已經快要一年了。家裏人天天以淚洗麵,不知道怎麽照顧她,也怕她撐不下去。這次強勸著把她帶出來給專家們看看眼睛,像祈盼奇跡一樣希望還能出現轉機。轉機一定是沒有了的,以後眼球如果萎縮了可能還要做眼球摘除。女孩兒木然地被她爸爸牽著,臉上除了麻木什麽都沒有。女孩兒都是爸爸的小公主,年輕的父親在這一年裏麵心都被磨碎了。陶曉東說:“可以讓她跟我弟聊聊。”陶淮南那天跟小姑娘聊了很久,後天失明人群裏,比陶淮南瞎得還早的很少了。小姑娘和他一起坐在車裏,坐在後排,車裏隻有他們倆。陶淮南說:“很孤獨,對不對?”女孩兒剛開始還是不說話的,陶淮南跟她說:“我四歲開始看不見,小時候真的很害怕,小孩子都怕黑。”同類人之間總是更好溝通,隻有他們才知道彼此真正的感受,人的心理很奇怪,遇到同類會比任何語言都更覺得安慰。兩個人都睜著無神的眼睛,卻又都看著彼此。陶淮南說:“五感裏我們失去了一個,從此美醜都看不到了,很遺憾。”女孩兒抿了抿唇,繃著下巴,卻沒有抗拒聽他說話。“但是我們還剩下四個,還能聽,還能靠別的感受,這很幸福。”陶淮南和她說,“我見過幾次盲聾人,他們看不到,也聽不見,信息的接收和表達要靠手勢和觸摸。”陶淮南給她講了些盲聾人的事,女孩兒聽得很震驚,嘴巴微微張著。她長長的頭發披在背上,穿著條從前的裙子,皮膚很白,很漂亮。陶淮南也很漂亮,兩個漂亮的小孩坐在一起聊天,卻又互相看不見。“所以我們看不到,也並沒有那麽可怕,是吧?”陶淮南笑了笑,“看不見並不能把咱們的快樂都帶走,我們還有很多很多。”女孩兒開口道:“我不覺得快樂,我覺得天都塌了。”“是會這樣的,一切都很可怕。”陶淮南沒有反駁她的話,認可之後繼續說,“會有一段很難熬的時間,覺得熬不下去。”“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每一天都不想醒過來,我不想活著。”女孩紅著眼圈說。“會過去的,”陶淮南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說,“你不知道我們究竟有多強大,咱們都很厲害,雖然會比別人辛苦一些。”“我真的不想活著,我害怕出門,害怕別人看到我。我很怕聽見別人說我瞎,怕別人說我可憐。活著太累了,哥哥。”女孩抹了抹眼睛,她的雙眼中間鼻梁位置還有一片疤沒有修複,當時的外傷一起留下的。陶淮南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累。但是離開又舍不得爸爸媽媽,是嗎?”他一說到“爸爸媽媽”,小姑娘有點崩潰了,她俯下身,把臉埋了起來,哭著說:“我不想傷害他們。我自己也不夠勇敢,我沒有勇氣去死,我還是害怕。”“離開不是勇敢,現在才是。”陶淮南和她說,“舍不得他們就好好愛他們,你爸爸很愛你。”女孩兒盡管哭成那樣了,也仍然說了一句:“我也很愛他,也愛我媽媽。”“我也愛我哥哥們,”陶淮南笑著,朝車窗外側過頭去,“所以咱們是真的幸運,都是受偏愛的小朋友,對吧?”女孩兒這天趴在自己腿上哭了很久,她的爸爸在車外麵隔著車窗擔心地看著。後來她摸了陶淮南的臉,陶淮南讓她摸了,還問她:“能想象到什麽樣麽?”女孩兒說:“模模糊糊,大概眼睛很大。”陶淮南笑了聲,說:“眼睛是很大。”女孩兒又問他:“你要‘看看’我長什麽樣麽?但是我的臉應該很髒。”陶淮南說:“不用,我知道你很漂亮。”“瞎了還有什麽漂亮的。”女孩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