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一下子冷的,當景州大將軍簫元繼和景州皇子景離帶領數千精兵駐紮古薔時,已臨近年底。


    古薔位於西北,狂風與暴雪是這原野上的常客。


    古薔族人熱情地招待著遠道而來的東陸客,把貯藏的好肉好酒全搬出來,一起把酒言歡大快朵頤,在火堆邊手牽手跳起了舞蹈。


    景離很享受這樣的氛圍,一路上對簫元繼的防備讓他的神經緊繃至極,現下稍有所緩和鬆懈,以至於簫元繼在身後還未察覺到。


    “景離世子,我敬你!”


    景離被簫元繼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立即調整情緒和神態,回敬了一碗,因從未喝過酒,才一口便嗆住了。


    簫元繼冷哼了一聲。


    他此番來的目的有兩個,一為景帝秘旨:與古薔族聯手清除婻滄族餘孽,奪取玄絡;二便是家族吩咐:讓景世子犧牲在這場與婻滄之戰中。


    簫家的目的,景後十分清楚,簫氏的那位貴妃,她也頗有了解。


    自景後換下了素衣穿戴起紅衣濃妝,讓人眼前瞬間一亮,由以前素雅的出水芙蓉的傾城娘子轉而成嫵媚傾國的妖冶。


    “果然,人都是喜歡新鮮的。”


    珞笙望著鏡中的自己,良久。


    鏡中之人還是自己嗎?自己這幅扮相是在討好那人嗎?終究那人再也愛不回以前的自己了吧?即使討好了,也隻是一時,他終究還是會變。


    男人許給女人的承諾都是哄人停滯的虛幻,倒不如抓住點真實的,她的真實便是自己的孩子……


    “阿晚,幫我喚簫貴妃,我有要事與她交談。”


    “是。”


    再望向鏡中時,鏡裏那人已然是她自己,不是景州帝後,不是景暇的妻子。


    這位置,她膩了。


    近日婻滄琨得了風寒之症,身子骨已大不如前,阿冥一直衣不解帶,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在父親麵前,她必須要逼自己開朗樂觀,時常陪著父親曬著太陽著喝茶,沐著月光講故事。


    “爹爹,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阿冥望著麵色枯黃的婻滄琨,摒住心裏的難過。


    “你爹我這身子自己知道,不要為了照顧我而累壞了你自己啊。”


    婻滄琨已經知曉自己的身子是什麽光景,這族中之事已全權交由老伏和成予,唯一讓他放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女兒。


    按照景州傳來的密報,婻滄族與其必將有最終一戰。


    “阿爹,別那麽小看阿冥好不好?”


    阿冥微微哽咽著,她最不能去想失去親人是何種滋味,握住父親蠟黃蒼老的手,隻隔著一層皺皺的薄皮,卻是能清晰的觸摸到血管和骨頭的手。


    “阿爹,你瘦了好多啊。”


    天空烏雲密布似是在醞釀著一場大雪到來,又是一年臨寒季。


    待她提著一隻雞回到家附近時,遠遠望去門口圍著烏泱泱一片族人。


    阿冥瞬感不妙:不會是父親出什麽事吧!


    她忙跑去,試圖擠進院門,手臂卻被一人狠狠拽住,而被拽的那隻手臂好巧不巧偏偏是前幾日修煉導致淤血遍布的位置。


    阿冥皺眉,‘嘶’了一聲,想抽出手臂,卻依舊被那人緊緊抓著。


    “請百旎族第三百九十九代聖女後裔遵守先祖遺誌。”說話那人,拽她之人,正是承予。


    阿冥愣住,她知曉承予是老伏義子,為人處事難免會有老伏的影子。


    她和承予以前也常在一起談笑風生,在她眼裏早已把承予當一個大哥哥看待,可她還是不習慣他在自己麵前這副模樣,這儼然已經成為了一位年輕長老的姿態了。


    而話音剛落,一群族人齊刷刷下跪,附和道:“請百旎族第三百九十九代聖女後裔遵守先祖遺誌。”


    老伏雙手托著玄絡呈到阿冥麵前,雙漆跪地,鄭重重複道:


    “請百旎族第三百九十九代聖女後裔遵守先祖遺誌。”


    阿冥緩緩閉上眼睛,逃避隻會拖延,該要發生的終究要發生,為了不讓自己的父親操心,她並未讓老伏告知他。


    天空大片暈開的灰沉雲朵一層覆蓋一層,有深有淺的混沌之態。


    阿冥手裏握著伏長老早已準備好的玄絡,向謎林走去。


    被點了穴道的她無法反抗,強製用靈氣去解也無濟於事,她無法恨他們,因為他們是父親所保護的族人,他們有他們的使命,她隻恨自己,她著實下不去手。


    族人看不見百暮燊,依舊向前走,隻有阿冥止住了步。


    百慕燊早已等候多時。


    阿冥遠遠望著他,滿心愧疚:“百暮燊,對不起。”


    眾人聞聲停住腳步,四下張望,依舊看不見任何外人,他們彼此開始竊竊私語。


    百暮燊瞥了她一眼,隨即瞬現於她麵前。


    她莫名感到害怕,慌忙後退了一步,正巧踩到了承予,承予下意識地推了她一把,不巧將她推到了百暮燊懷裏。


    就在這時,阿冥恍惚間看見周圍有許多白絲狀東西一瞬間出現又散盡。


    而就這一秒,一眾人驚呼,他們看見了他,那位叫百暮燊的少年。


    阿冥感覺到了異樣,她聽見了百暮燊的心跳,那是自認識他起從未聽見到的心跳聲,劇烈而沉重,那是新鮮的生命啊。


    她的淚終於落了下來,滴在了他的青絲上。


    百暮燊的心跳很快,他將她從懷中拉開,刻意保持距離。


    承予見此情景,暗感不妙,這二人的關係看起來著實不像朋友。


    他壓住胸中怒火,高聲道:“請百旎族第三百九十九代聖女後裔遵守先祖遺誌。”


    阿冥強裝微笑,哽咽道:“你那麽聰明,應該都知道了吧。”


    百暮燊掃了眼她的身後,嘴角挑起一抹輕蔑笑意。


    他微微俯身,唇貼近阿冥的耳,輕聲道:“我們會再見的,你的眼淚應該留給你的族人和親人。”


    還未等阿冥反應過來,她握著玄絡的手便被一股力量操縱。


    此時沾著聖女後裔之血的玄絡已懸空於百暮燊麵前,他眉心那抹如火的紅印隱現,玄絡泛起血光,一道一道劈過周圍,靈力不高的族人乃至於年邁的長老幾乎瞬間暈厥過去了。


    天空烏雲密布,忽飄起雪花。


    玄絡泛起一道道血光由疏漸密,被血光包圍著的百暮燊,臉色慘白,嘴角溢血,有一絲絲的墨青從他身體抽離出,如墨滴入水裏,絲絲纏繞糾纏。


    “這就是溯的神識!”承予異常激動地望著眼前場景。


    阿冥隻覺得難受,她忍住不去看百暮燊,卻總是身不由己地想再望一次,再看一眼,隻是這最後的一眼,竟全是他痛苦神情。


    阿冥的淚抑製不住地落下,心髒那處的痛感正一點一點清晰起來,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直至一口鮮血從喉間抑製不住地湧出,整個人便沉了下去,徹底暈厥。


    承予趕忙上前抱住了她。


    玄絡連同百暮燊一起掉落在了地上,百暮燊嘔出幾口血,臉色極度虛弱,看起來快碎裂了一樣,身體微微輕顫,好不容易生出的肉體也不過半刻時間又要歸於虛無,他感覺到了強烈的困意。


    百暮燊徹底碎了,人形恢複為成千上萬的涅識與溯識於空中凝聚又散開——絲絲縷縷的墨與血正在慢慢融開。


    成予見狀暗驚不妙,趕緊將祂們收進玄絡。


    然,終是未全部收入,有幾縷隨著落下的雪花於空中消失不見。


    還未來得及去追,手中玄絡發出異常光亮,成予望著玄絡,黑白碎溯和碎涅兩股力量正在相博相斥,而這種奇異現象隻是一瞬,便消失了。


    他嘴角微微翹起,他怎會不知道玄絡向來隻能封印溯識?


    他隻是還未找到如何能讓自己這幅凡胎肉體去承載得了涅識的方法而已。


    “快!快將玄絡給我!”此時老伏已蘇醒,他急需要確認玄絡是否安在。


    承予一改剛才神態,趕忙小心翼翼地扶起老伏,畢恭畢敬地獻上玄絡。


    此時的玄絡除了發出滾燙的溫度,並無異常。


    終於,一切均已成定局,謎林的結界也隨著百暮燊的沉睡而消失,這件事除了承予,誰也不知。


    在婻滄冥昏迷期間,承予施法用自身內力將阿冥體內的邪靈之氣封住,讓她再也用不了靈術,修不了靈。


    承予靜靜地望著阿冥,她還是那麽出乎他的意料,背著所有人偷練邪術,連他都差點被蒙混過去。


    而這種施法大量耗費了承予的力量,法畢後,承予渾身無力地癱了下來,幸得被老伏扶穩:“來,孩子,辛苦你了。”


    老伏將承予扶到榻上,叮囑承予好好休息。


    雪依舊飄個不停,窗外天色已暗下來。


    承予昏睡間總感覺有人在床前走來走去,微微睜眼望去,是老伏端著碗什麽東西,用調羹在反複鼓搗著。


    “你醒啦,孩子,來喝點湯吧,你這幾天都沒怎麽進食,今天又為救族長花費了那麽多力氣,這是你從小最喜歡的雞油菌燉烏雞湯。”


    承予接過那碗湯,瞥了眼老伏手上燉湯被燙傷的傷口,鼻子微微發酸。


    “好了,你慢慢喝啊,不夠外麵還有,我先去看看那丫頭啊。”


    “好。”


    承予低頭望著手中那碗杏香味撲鼻,色澤鮮亮的湯,陷入良久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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