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家三口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林曉從未直接喊過他們老兩口“爸媽”,都是以師父師娘相稱,從小到大,一直如此。然而……此時林有餘回憶一下,這麽長時間以來,似乎在方馳麵前,林曉都是直接喊他們“爸媽”的。這就是真的沒有拿方馳當過外人。原來端倪早就有跡可循,是他眼盲心瞎,忽略了而已。“你別喊我爸!”林有餘握著盲杖的胳膊簌簌發抖,“實話跟你說了吧,從來我們就知道你心思沒在成家立業上,我和你媽也不想逼著你,非要你娶個哪哪都正常的姑娘過日子,但——哪怕也是個殘疾人,好歹陰陽相配雌雄一雙,要是你心氣高實在不願意也可以,哪怕你自己過呢?!哪怕你一輩子不結婚都行!但是,跟一個男的,就是不行!”方馳始終靜默在一旁,半晌無言,強烈的暈眩感排山倒海地衝刷著神經,他膝蓋不自覺地發抖,惡心耳鳴愈發嚴重,幾乎快要站不住,但是這個時候,不能開口,更不能走。不能開口為自己和林曉辯解,因為這老兩口現在心中有火更有氣,除非讓他們先把情緒發泄徹底,否則說什麽都是火上澆油;不能走,是因為林曉還在這裏,他不可能讓自己的小男朋友獨自麵對眼下這一團糟的情形,他得陪著他,所以,無論多難受,就算現在就要難受死了,他既來了,就不能再走。林曉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和掙紮,他向前走了兩步,直徑站到林有餘麵前,哀聲道:“爸,不管是什麽樣的姑娘,我都不要,這輩子我也不想自己過——我就想跟著他了。”“你——畜生!”林有餘終於暴怒,手上一提就將實木的盲杖舉了起來,方馳眸色一沉,快步衝過來,一把攥住老林師傅的胳膊,沉聲懇切道:“林師傅,是我混蛋,您有火衝著我來,要打要罵隨您高興,別——”“你滾一邊去!”林有餘胳膊一震,直接用盲杖的手柄杵在了方馳的左肩上,一下將人懟出三步遠,“我管教自己的兒子,跟你有什麽關係!你算他什麽人?!”方馳踉蹌兩步,後腰直接撞到了身側的矮櫃上,咬牙忍過一陣鑽心的疼後,勉強站直了身體,淡聲道——“我是他現在的男朋友,以後的愛人。”平地驚雷,直接炸蒙了一屋子的人。方馳重新走上前來,握住林曉的手腕,將人拉到身後,注視著目瞪口呆,似乎滿臉都寫著“這個男的怎麽能無恥到這個地步”的老兩口,平心靜氣地說:“林師傅,師娘,知道您二老現在心裏憋著勁,我們說什麽您都聽不進去,所以我還是那句話,有火您盡管發,衝我來,別難為林曉,但是還有一句話,就算您不想聽,不愛聽,我也得先說一聲,說完了,您怎麽收拾我都行,我不躲不避不還手——”“我喜歡林曉,真心的,想和他過一輩子也是真心的,就像您和師娘一樣,和這天底下所有共度了一生的兩個人一樣,這和男女沒關係,我喜歡他,會護著他,我說的話我認,而認定了的事,我不會反悔,這輩子,我就要他了。”林有餘嘴唇哆嗦個不停,錯亂一步,腿一軟,直接跌坐回沙發裏。“你們……這是遭了什麽病啊?!一個兩個的,都瘋了……瘋了……”林曉被方馳護在身後,可能是剛才方馳的話讓他心神俱震,可能是在這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時刻,心中忽然萌生出的一股孤勇,他徹底豁出去了,就算會挨罵又怎麽樣,挨打又有什麽關係,隻要打不死他,他就不怕了,打死了——也值了!林曉忽然掙開方馳的手腕,兩步走到沙發前,在林有餘麵前,身形筆直的跪了下去。“林曉!”“馳哥你別管我。”林曉目視著前方,沒有焦距的眼中此時卻藏著從未有過的篤定和孤注一擲,他開口,不帶一點怯懦。“爸媽,是我混賬辜負了你們的期望,但是——我就是喜歡他,這不是病!”林有餘咬牙恨道:“還說不是病!怎麽就不是病了?!你就是鬼迷心竅病入膏肓!”林曉忽然揚聲喊道:“真的不是病——就算是,我也認了!病入膏肓就病入膏肓吧,就是病死,我也認了!死在他這,我願意!”方馳心中狠狠一震。林曉的這幾句話,用盡了他將近二十年的人生裏,所有的勇氣和堅毅,是他的執迷不悟,更是他的死不悔改。“林曉……”方馳目光閃動,可就在林曉一鼓作氣喊出這幾句話後,林有餘先是一愣,而後再次隨手抄起身側的手杖,暴怒之下,直接朝著麵前人的方位打了過來!“砰”的一聲悶響,實木拐杖結結實實地夯在了脊背肩膀之上。林曉腦子懵了一瞬:“馳哥!”就在林師傅手裏的拐杖淩空落下的那一瞬間,方馳一個箭步衝了過來,將跪在地上的林曉緊緊抱在懷裏,轉身護好,用自己的脊背生生接下了林有餘的這一悶棍。方馳腦子裏“嗡”的一聲,強烈的耳鳴感隨之而來,從太陽穴位置開始串聯倒耳後再到整個後腦部位像要炸開一樣劇痛,林曉的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可聽起來卻模糊的仿若隔著一段真空空間,不甚清晰地像在耳邊,又像在天際遙遠。“馳哥,你——”師娘拉不住老伴,隻好哭喊:“老林,別打了!”話未說完,林師傅手裏的拐杖再次毫無規律地重重落下!林師傅本就看不見,盛怒之下下手更是全無章法,一下一下,像是要把所有對兒子的失望和憤怒全部傾瀉在這手裏的實木拐杖之中,盲杖亂打盲小子,似乎在用這種極端強烈的方式,讓他清心明目,回到正途。方馳死死咬著牙冠,視線恍惚意識模糊,頭痛、耳痛、背痛,痛感連成一片,海浪一樣席卷衝刷著神經,全身上下疼出了一種遲鈍皸裂的頓挫感,但是卻始終固執地將林曉牢牢護在懷裏,一根頭發絲都不肯外泄。“爸!別打了!他有傷!”“老林,別打了,會出人命的!”林有餘下手狠厲,又是一棍落下後,粗喘著問:“林曉,你改不改?!還想和他一塊死嗎?!”林曉眼淚狂湧,下意識地回答:“要!”“砰!”又是一聲悶響傳來,實木拐杖再次毫不留情地落下!方馳跪在地上抱著林曉,密密麻麻的侵襲下,漸漸地就真的跪不住了,他脫力地坐在自己的後腳跟上,身形比剛才略矮了一些,但怕身後的拐杖尖會傷到懷裏的人,拚著一口氣,抬手將林曉的頭摁在了胸口。“別……別怕,馳哥沒事……”林曉滿臉都是眼淚,方馳背上不斷落下重捶,一下下,震顫感通過懷抱傳導至他的全身,他身顫,心也跟著抖,但這時候,卻恍然想起兩人剛剛在一起的那個清晨,方馳抱著他,曾溫柔地說過的那句話——“你吃苦受罪,我陪著擔著,你挨打挨罵,我抱著護著,你磕頭認錯,我代跪代罰——總之,我在這,誰也傷不著你。”林曉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對他說過的話,方馳全部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