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門板徹底關緊,奧斯汀低頭看了眼腳下踩著的那雙軍靴,飛濺上去的血跡已經凝固,在皮質表麵留下一抹粗糙的印記,而靴底沾染的血液還是新鮮的, 被走廊雪亮的照明光一晃,隱隱還泛著透亮的色澤。


    倏然之間,有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奧斯汀恍然回神,驀地轉身看向來人。


    “別緊張。”關河站姿筆挺,眸光正視麵前的新人,他的聲音輕鬆友好,不帶一丁點官職懸殊的壓迫感,反而透著幾分安撫的味道,“就是注意到你出來晚了,第一次刑訊,還適應麽?”


    奧斯汀此次的偽裝身份是情報部新人,原主是畢業不足一年的應屆生,體貌特徵與奧斯汀非常接近,性格沉悶內向。單從偽裝角度來看取代這人的難度很低,然而考慮到內向性格會局限社交圈,所以盡管身處四通八達的情報網,但前期其實並不會有太過實際的作用,一切都得依靠偽裝者的二次經營。


    幸好……他的直屬長官是個非常關照新人的傢夥。


    “我很好。”奧斯汀給了個中規中矩的答案,又刻意吞了吞唾沫,躲閃開眼神,製造出內裏失常的假象。


    關河把那些細緻末節的小反應看在眼裏,卻沒有點破,隻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第一次來說你的表現還算不錯,不過一上來審訊的就是這個級別的犯人,確實是有點為難你們。”說完,他轉身做“請”,然後率先朝直通監控室的那扇門走去。


    奧斯汀快步跟上去,很識趣地走在關河身側落後半步的位置,低聲回答:“嘴很嚴,沒說出什麽有用信息。”


    “正常現象。”關河頭也不回地說,“他們是訓練有素的士兵,本身就接受過極為嚴格的抵抗訓練,一般意義上的疼痛都不能使這樣的人開口,否則帝國也不可能派遣他們來前線。”


    兩人進了監控室,奧斯汀下意識側頭看向滿牆的監控畫麵,又特別看了眼被自己審訊了十幾個小時的傢夥。關河沒做停留,一邊抬腕查看通訊器,一邊逕自走向正對的數控門。


    另一條走廊兩側有不少供刑訊人員使用的休息室,關河隨手推開一間休息室的門,再偏頭一看奧斯汀,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進去。奧斯汀依言進門,徑直進了盥洗室清晰雙手沾上的血液,然後把同樣染血的外套脫下來,隻留下內裏相對幹淨的襯衣。


    關河很貼心的等在外麵,在嘩嘩的水聲掩蓋下,奧斯汀還是注意到了他在跟別人語音,內容涉及到了“稍等”“很快開始”等字眼。這是又有事了?奧斯汀不動聲色地想。擰上水龍頭,他取過毛巾擦幹手臂,這才離開盥洗室。


    恰巧此時關河的語音通訊結束,關閉光屏,他抬眼看向奧斯汀,淡淡道:“還有力氣麽,帶你去驗個屍?”


    消息被傳達下去,收到點名的幾名特工在同層會議室集合。房間裏冷氣充足,會議長桌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架簡易停屍床,外派小組剛剛返回軍部,攜帶來了他們在黑市小鎮發現的幾具可疑屍體,在正式屍檢以前,按照流程要先交給情報部門來進行偽裝摘除。


    兩人進門,奧斯汀自覺跟同事們站在一起,關河則直接走向負責人,接過對方遞來的報告,隨口道:“情況怎麽樣?”


    “我們認為有問題的屍體有三具,外形判斷兩女一男,都在這裏了。”來人如實匯報,“身份來說有兩人是發生械鬥衝突的酒館員工,還有一個是在巷子深入發現的女人,經核查應該是走私販。”


    關河聽完“嗯”了一聲,轉而對手下人道:“你們自己挑,檢查細緻些。”


    待他說完,在場的六名情報部員兩兩一組,每組均是一人遞工具,一人負責著手驗屍。


    易容偽裝是特戰專業的必修課程之一,可這並不意味著進入情報部後所有人都有機會參與一線滲透工作。然而作為同行,盡管沒機會親自上場,但他們依然是最了解易容手段的人。在場的三具屍體沒有裹防塵布,奧斯汀一眼認出了其中兩人,早在站位的時候他就有意靠近了阿寧所在的停屍床,眼下頂頭上司吩咐,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朝最近那具屍體走了過去。


    同一張臉,他見過蘇逝川的扮相,也見過阿寧的扮相。兩人的易容手法幾乎是不相上下,單看偽裝很難分辨出皮囊之下究竟是誰,在觸碰到屍體的一瞬間,奧斯汀忽然不可抑製地有些後怕——阿寧真的出事了,那……萬一躺在這裏的是老師該怎麽辦?


    就在這時,一組檢查人員那邊傳來消息,關河和外勤負責一起過去查看。奧斯丁定了定神,將腦中莫須有的念頭強壓下去,然後他接過搭檔遞來的一把手術刀,以刀鋒抵住女人早已僵硬的麵部邊緣,一點一點,極度細緻地切割下去。


    ——算起來認識也有十多年了,從師生到同伴,他卻一次也沒見過那張屬於阿寧的真實的臉。


    隨著幾次試探,手術刀終於挑開了真假兩層麵部的粘合處。隨著假麵皮被揭開,奧斯汀持刀的手不由得一頓,繼而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而他的搭檔反應更加大,托盤不慎脫手,“哐啷”一聲,盤子裏盛放的各類工具滾了滿地,那個同樣身為新人的姑娘被驚得後腿一步,進而自覺失態的捂住了嘴。


    “關少將……”她顫聲道。


    會議室裏的其餘幾人早就注意到了這邊的異樣,聞言更是紛紛來到停屍床前。關河示意手下將受到驚嚇的姑娘帶到外麵休息,自己則站到了奧斯汀身側,他看了看屍體,又看了看旁邊的奧斯汀,他輕輕喚了聲他的名字。


    關河叫的是原主的姓名,奧斯汀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趕忙怔怔迎上對方的視線。


    這番反應滯後在關河眼中被賦予了另一層解釋,隻當是新人經驗不足,於是又道:“你有沒有問題,要不也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奧斯汀搖頭,“我沒事。”


    關河道:“那就繼續,把整張臉摘下來。”


    奧斯汀聞言緩了口氣,握緊刀柄的手指發力扣緊,以便抵消那種生理性的應激顫抖,然後才重新挑起那張易容假麵。阿寧的屍體已經完全僵硬,又因為沙漠氣候而略有脫水,幾乎沒有腐爛,總體來說屍體本身的死狀並不恐怖,真正令人感到不適的卻是人皮麵具下的那張臉。


    如果那還能稱得上是臉的話……


    他所佩戴的易容假麵非常特殊,邊緣並不在臉側,而是深入頭皮,近乎覆蓋住了整個頭部的三分之二。被假麵覆蓋住的麵孔非常光滑,被人為割去了雙耳、鼻子、嘴唇和一對眼皮,所以當假皮被解下,展現在眾人麵前的是一張外表光滑沒有五官的臉,以及一雙未經眼皮覆蓋的翡翠色眼球。


    “這是最殘忍的易容手段,可以說這名特工的主要任務就是偽裝成其他人。”關河解釋道,“他的性別不重要,出身不重要,姓甚名誰、脾氣秉性、人際關係,這些在他的職責被確定以後就統統失去了意義。”


    “他被他的上級定義為偽裝者素體,他沒有麵孔,所以不管在那張白板一樣的臉上描繪出什麽樣的一張臉,他都會比普通特工要更加惟妙惟肖,除非撕下麵具,否則不可能有人看出端倪。”


    說到這裏,他忽然冷笑了一下:“這種人十分難得,按理說會被同行仔細保護,又怎麽會輕易遭到暗殺?”


    此話一出,原本聽者無心的奧斯汀驀地怔住。他放下手術刀,伸手搭上阿寧僵直的脖頸,輕輕撫摸過那處泛青傷口,緩緩道:“死者身上隻有這一處傷口,切口平整,切割角度很淺,沒傷及頸動脈,應該是很薄的暗器,而且帶毒。”


    關河聞言眸底有笑意也有訝異,他沒有說話,而是朝負責人揚了揚下巴。對方會意,翻開初檢報告,說:“跟我們的推斷基本吻合,現場沒有找到行兇者使用的暗器,不過經檢測毒液類型倒是確定了。”他合上報告看向眾人,“是鮫毒。”


    奧斯汀霍然抬頭看他:“知不知道這名特工死前跟什麽人有過接觸?”


    負責人道:“黑市的那些傢夥都不喜歡跟官方打交道,我們調查了好幾天,基本上沒問出什麽有用信息,最後還是採取暴力手段才從一個賭場招待嘴裏撬出了幾句實話。這人曾經在那家賭場的酒吧裏跟一個星盜喝過酒,不久後又有個戴兜帽的男人過來跟他們會合,這三人起初相安無事,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動手,還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騷動。”


    “就這些?”奧斯汀追問。


    “能對你說的隻有這些,”負責人回答,“剩下的需要保密,而且也不屬於情報部的工作範疇。”


    他話音沒落,奧斯汀還要開口,卻被一旁的關河攔了下來。關河道:“三具屍體,兩具屬於帝國特工,這裏已經沒你們的事了,先回去休息,三小時後繼續提審犯人。”


    其餘的五名部員紛紛領命,朝關河欠身行禮,然後依次離開會議室。


    奧斯汀率先出門,直奔單人宿舍。他很清楚阿寧的身份,更了解他究竟是在替誰做事,在他看來暗器和鮫毒都是有指向性的,會麵的星盜其實也從側麵證實了這一點——阿寧利用走私販的身份接近了“無名者”裏的那名星盜,那晚後來的人很有可能是半鮫刺客,他因為這個缺席了與蘇教的見麵,這意味著阿寧蓄意接近星盜是來自另一個人的指示。


    他是攜帶機密任務來的!是皇帝對他另有安排!


    宿舍門“嘭”的一聲關緊,奧斯汀匆匆走到窗前,抬腕按亮通訊器光屏,打算將這條偶然獲得的重要信息告知蘇逝川。然而就在即將編輯完內容的前一刻,他忙於打字的手指卻倏而頓住了。


    如果說阿寧被半鮫滅口是因為暴露了身份,那從頭至尾都沒有參與其中的科羅娜又是為什麽而死,總不可能真的是一場無妄之災吧?假定那天阿寧沒有去“綠尾蜥”跟蘇教見麵,那麽蘇教見了誰?還是說他隻一個人在包間裏坐了一晚?他有沒有嚐試過聯繫阿寧?阿寧不在這事科羅娜應該會先他一步知道,那麽蘇教很有可能連包間都沒進?


    昨天中午取得聯繫的時候蘇教顯然是不清楚黑市鎮子發生的事,那麽他應該是在意外發生以前離開的酒館……分析到這裏,奧斯汀的思路已經被全麵打開,然而隨著疑問被逐一剖析開來,他恍然意識到了令人不寒而慄的一點。


    以上推斷都是建立在蘇教不知情的基礎之上的,那假定他知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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