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下,每一分鍾都顯得格外漫長。


    最終,蒼星隕手上的那根煙先燒完了,他將菸蒂按滅,吹出最後一口,隔著徐徐散開的白煙重新看向蘇逝川,沉聲開口:“你確定你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犯過什麽事?”


    蘇逝川心平氣和地“嗯”了一聲,說:“你是一名刺客,在黑市的僱傭和懸賞榜上都能位列進前五。三年前,你隻身潛入雙月殿,刺殺了當時的皇儲萊蒙·特蘭澤,緊接著下落不明。在過去的三年裏,軍部對你的搜捕從未停止,於今年年初才將你逮捕歸案。”


    “我清楚了解你的身份,我就是來找你的,這一點不用懷疑。”


    這套說辭不僅完美回答了問題,而且還一針見血地指出他潛藏的疑問,蒼星隕眉峰微挑,看蘇逝川的眼神終於帶上了幾分興趣。


    “你說你是軍部的人,是個少將?”他又問,“誰派你來的?”


    “沒人派我,我隻代表我自己。”蘇逝川嗓音平淡,一字一句說得尤為正式,“這是私人合作,涉及內容大逆不道,反政叛國,一旦失敗我們的下場可能會比你現在的處境更加糟糕,不知道刺客先生有沒有興趣?”


    蒼星隕被他逗笑了,眼睛略微眯緊,一瞬不瞬地盯著蘇逝川看:“你想做什麽?”


    蘇逝川說:“西塞不適合成為未來的帝國皇帝,我想換個人去做雙月殿的王座。”


    “你麽?”蒼星隕道。


    “我不行。”蘇逝川莞爾一笑,笑得溫潤典雅,“你覺得三殿下怎麽樣?”


    蒼星隕身為替人賣命的刺客,過往二十餘年裏遇見過形形色色的委託人,其中自然不缺野心勃勃、口出狂言的。那種人心裏裝了個足以翻天覆地的野望,言談舉止無不表露得高人一等,時刻想要彰顯自己的傑出和與眾不同。


    在他看來,蘇逝川既是這類人,又不是這類人。


    但毫無疑問他是最瘋狂的那個,而且條理清晰、心態客觀冷靜,令人情不自禁去信以為真,仿佛策劃一場改朝換代真就是三言兩句間說得那樣輕鬆容易。


    然而這怎麽可能?!


    “你瘋了麽?”蒼星隕冷冷道,“你身在軍部,難道不清楚那些人擁護誰?不清楚帝國上下在偏袒誰?”


    “老皇帝活不了多久,西塞背後有大半個帝國在支持,整個軍部都聽他調遣。他是明麵上的皇儲,但實際上誰不知道他已經摸到了王位,隻差一個轉身就能君臨天下?”


    “你想反他?”蒼星隕頗為不屑譏諷道,“蘇少將,我個人認為你動作太慢,至少晚了好幾年。”


    蘇逝川笑了笑,說:“想不到你還會關注帝國的政局?”


    “委託需要而已。”自感被輕視了的蒼星隕略顯不耐地皺了皺眉,“我受僱於人,在替對方辦事以前,至少要先調查清楚僱主的底,這樣才方便脫身。”


    這是刺客行內不成文的規矩,因為會找上他們的委託無外乎取人性命,而僱主往往又有人不知鬼不覺的私心,事後反捅一刀做掉被僱傭者是司空見慣的事。刺客在刀尖上舔血求生,在身後多留路才是保命的生存之道。


    蘇逝川不意外,隻是說:“當年,西塞是怎麽找到你的?”


    “熟人介紹。”蒼星隕笑得高深莫測,“隻可惜二皇子多疑得很,事成後連中間人都不信任,直接做了他全家。”


    蘇逝川聞言一怔,瞬間想起翻閱內網卷宗時看到的幾個案子,不禁眉心淺蹙,卻很自覺地沒有發問。


    他心裏清楚,像蒼星隕這類獨來獨往、生活在黑暗世界的人,他們的信任非常有限,而且嘴風很嚴,嚴刑拷打都套不出來幾句實話。他的回答與提問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能說的早就說了,沒提到的就是不想告訴你,多問反而會把合作談崩,得不償失。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蘇逝川靜靜注視著那雙仿若浴血的眼睛,用一種近乎平鋪直敘的聲音說出了最大的疑問,“三年前你成功脫身,為什麽如今又會落在西塞手裏,被關押到了這個地方?”


    說完,見對方沒有反應,蘇逝川靜了幾秒,復又補充:“我猜你是故意落網,為了躲什麽人?”


    這話一出口,蒼星隕神色巋然不變,眼神卻微不可察地略有動容。


    盡管長夜將近,但蘇逝川依然給予了最大的耐心,蒼星隕不說話,他也就不催促。


    兩人相對沉默,彼此審視,都想從對方身上找出破綻,好探明真正的來意。


    蒼星隕無法信任一個初次見麵就揚言反政叛國的傢夥,這人明明處處透著詭異,可他又偏偏看不出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蘇逝川將要放棄方才的問題,打算另找出路打動這位謹慎的刺客先生的時候,卻聽見蒼星隕緩緩開口,不答反問。


    他說:“你要推翻皇儲,扶三殿下上位,為什麽一直沒提打算雇用我刺殺西塞的事?”


    “原來你的疑問在這裏,是我疏忽,沒解釋清楚。”蘇逝川歉意地笑笑,“首先,我來找你不是僱傭委託,而是長期合作,這一點非常重要。”


    “其次關於你的那個疑問,說實話,刺殺一個人並不困難,目標的身份高低隻會影響計劃周期和行刺手段。我說過我們是同類,星隕,這句話其中的一個意思就是,你所擅長的我同樣也可以做到。”


    “但現在的時局跟三年前不同了,聯盟的發展日趨成熟,洛茵帝國內部不適合再有太大的波動,否則很容易被敵方趁虛而入。”做這番解釋時,蘇逝川收斂了笑意,聲音極為認真,“你也知道西塞是帝國上下默許的新帝,如果這時西塞遇刺身亡,西法接任皇儲,人們不僅會覺得三殿下弒兄篡位,恐怕還會把當年大皇子的死一併算在他身上,這麽一來怎麽可能不出亂子?”


    “所以還不到動西塞的時候,他必須坐穩皇儲的位置,甚至坐穩未來的帝位。”


    話閉,蘇逝川在心底長嘆口氣。


    ——蒼星隕有句話是說對了,想扶三殿下上位,他確實是晚了好幾年。


    這是狩獵計劃的時間誤差,無法精確控製。


    眼下局勢混亂,內政要推翻,外敵要平亂,而他手中又沒有足夠大的權利……這些因素顯而易見,彼此牽製,導致初始階段寸步難行。蘇逝川至今都沒能找到一個製衡的點,隻能優先解決目前最緊缺的人,往後再走一步看一步。


    在他對麵,蒼星隕沉思半晌,將蘇逝川的解釋反覆思考了兩遍,最終也沒能發現什麽破綻。


    他是真想合作?他也太大膽了!


    “為什麽是我?”蒼星隕哂笑道,“難道就因為我殺過大皇子?”


    蘇逝川坦言道:“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你有能力隻身進入雙月殿刺殺萊蒙,並全身而退,沒有即刻落入西塞手裏成為替罪羔羊,這說明你本身實力不俗。”


    “第二個原因是我的猜測,因為你沒有失手落網的理由,所以我猜你是為了要躲什麽人,故意被西塞抓住。你可能有自己的打算,比如想用假死脫身之類的?隻可惜身沒脫成,還被關在了這麽個地方。”


    聞言,蒼星隕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訝異,蘇逝川似笑非笑地一揚嘴角:“看來我猜對了?”


    蒼星隕極不明顯地“嗯”了一聲,說:“是我考慮失誤,西塞認為萊蒙遇刺身亡的風波已經平息,他藉口調查未完把我關押在這裏,其實是想豢養一把隻為自己殺人的刀,或許再用一次才會處理掉我。”


    “不管怎麽樣,你落網都冒了很大風險。”蘇逝川敏銳地說,“看來是另外一邊更加棘手了?”


    蒼星隕笑得一臉自嘲,無可奈何道:“蘇少將,你的聰明真是特別不招人喜歡。”


    蘇逝川笑而不語,沒有接話。


    蒼星隕又道:“我暫時信了你說過的話,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


    蘇逝川道:“你說。”


    蒼星隕:“你深夜闖進死牢,襲擊看守,在我麵前不僅不遮掩樣貌,還直接報了姓名軍銜。你就那麽有信心我今晚會跟你走,就不怕我假意合作,等出去以後再反咬你一口?”


    蘇逝川似是聽見了什麽有趣的事,輕描淡寫地一笑,說:“你以為這是哪裏?你以為我是來耽誤時間的?海底死牢是整個洛茵帝國除雙月殿外安保最為嚴格的地方,你以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蒼星隕瞬間怔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那人明明神色如常,眸底帶笑,可沒來由的,他卻產生了一種如鯁在喉的壓迫感——麵前的男人仿佛終於揭下了偽善的裝束,原形畢露,橫過一把鋒利的刃,抵在了他喉前。


    蘇逝川好整以暇道:“我今晚過來,就沒想過空手而歸。我能帶你出去,就不怕你動手。我能救你,自然也能弄死你。”


    “刺客先生,我的臉你看見了,我的名字和身份你也知道了,我來這裏的目的我們已經商討了一個多小時。”蘇逝川敲敲通訊器示意時間,“你覺得如果這時候你還拒絕合作,是不是很符合過去那些委託人委託你殺人滅口的對象啊?”


    蒼星隕:“……”


    被擺了一道!


    “你威脅我?”蒼星隕眸色一暗,聲音登時冰冷下來。


    “對。”蘇逝川從容回應,“我是在威脅你。”


    蒼星隕:“……”


    ……竟然承認了?


    這人看起來衣冠楚楚,斯文客氣,本質還真是個徹頭徹尾混蛋啊!


    “時間真的不多了,我希望可以在天亮前返回軍校。”蘇逝川真誠地說,“剛才那種你來我往的試探遊戲回去以後我可以陪你繼續,多久都行,但是現在不能再由著你任性,否則就來不及了。”


    此時此刻,大名鼎鼎的刺客先生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桀驁不馴了一輩子,賺得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聲,有人想殺他,有人想收買他,就連帝國皇儲都想把他留為己用,沒成想偏偏在這麽個傢夥身上栽了跟頭。


    什麽玩意兒?蒼星隕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泄,這是把他當小孩哄呢?


    蘇逝川無視掉鐵欄對麵那道陰冷的視線,起身,對十七道:“把他弄出來。”


    十七依言上前,雙手分別握住兩根成年男性小臂粗的金屬杆,驟然朝兩側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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