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宇一連吞了好幾口唾沫,強壓著在食道裏翻騰的胃液。抬頭看著依舊保持著慈藹笑容的林雨疏,忽然覺得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見過最恐怖的表情。


    “那後來呢?我的意思是......”


    他拚命想繞開那個話題,但話才說了一半,林雨疏就故意打斷了他。她的眼裏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他按在座位上,強行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現在都還記得,那天傍晚哈羅德放的是《命運》交響曲,我在房間裏隱隱能夠聽到從恢宏樂章裏迸發出來的慘叫聲。


    但哈羅德聽不到,他總喜歡把音量開得很大聲。當他搖頭晃腦地一邊踩著他永遠都跟不上的節拍,一邊給他的兒子們做著晚餐時。那群小豬崽子正滿臉腸油地在母豬的帶領下,從他兒子們的肚子裏撕扯著冒著熱氣的內髒。”


    “兒子們?哈羅德的小兒子也.....”陳飛宇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把語氣控製得盡可能平淡。


    林雨疏莞爾一笑,仿佛在講述一個大團圓故事的結局: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帶著弟弟一起去,這也不是我能掌控的範圍。這件事情之後,我再也不用聽那令人作嘔的世界名曲了。另外我還很欣慰地發現,厄運也不總是降臨到我一個人的頭上。”


    林雨疏表現出來的雲淡風輕,驚得陳飛宇瞠目結舌。甚至令他一度忘了自己應該表達什麽情緒,抑製什麽情緒。


    “小陳,我能夠理解你現在的感受。當你見識過了足夠多的生死,或者足夠深重的苦難之後你就會明白。死亡,無論是哪一種,都隻是水消失在了水中那麽平平無奇。”


    陳飛宇怔怔地看著林雨疏,沒有說話,隻是大口小口地抽著煙。


    沉寂的氣氛蔓延了一會兒之後,林雨疏微微偏了偏頭,她今天好像故意沒有用妝容抹去脖頸上的傷痕:


    “還記得十年前,你在這裏的時候我向你講過這兩條勒痕的故事嗎?”


    陳飛宇小心地收斂好自己的情緒,淺淺點頭:


    “我記得您說是一名闖入基地的逃犯造成的,還險些要了您的命。”


    林雨疏牽了牽衣領,把勒痕藏了起來:


    “險些要了我的命是真的。但你現在應該能夠想到,在那個野豬都能吃人的地方,怎麽可能有逃犯會蠢到往那裏跑呢。”


    “那這是....”陳飛宇帶著幾分恐懼的好奇問道。


    ......


    時間以同樣的方式流經每個人,而每個人卻以不同的方式度過時間。十幾年裏,一潑又一潑的人不遠千裏來到這個群山中偏遠的基地,又匆匆離開。他們有的人來時抱著一顆對星辰大海的赤子之心,但通常會被第二個寒冬的凜風澆滅所有的熱情。


    有的人確實是來從事科研項目的,他們的特征很明顯。一旦完成了科研目標,或者發現目標壓根完不成,就會立刻離開,連一頓飯的工夫都不會多留。而絕大多數的人,隻是為了在履曆上增加一個漂亮的砝碼。


    隻有林雨疏一直沒有輪換過崗位,她記得來過這裏的每個人的樣貌和名字,甚至知道他們來自哪裏,來這裏做什麽。但卻從不和任何人建立必要工作關係之外的感情。


    來過這裏的所有人也都記得她,他們都說那個亞裔女人很奇怪。對工作認真嚴謹的態度令所有人佩服,偶爾會無條件地幫別人值班。但卻幾乎不和任何人多說一句話,他們中的多數人甚至都不記得她的名字。


    自從哈羅德的兩個兒子喪命豬口之後,aas就完善了基地的基礎設施,建設了嶄新的宿舍。但林雨疏依舊自願住在老宿舍裏,沒人知道她的宿舍長什麽樣子。因為在櫃子裏堆滿了各種各樣貼上了其他牌的藥物,她要讓自己堅持到旅行者1號飛出屏障的那一天。


    時間無傷地切開了堅硬和柔軟的一切,恒定向前推進著,也把林雨疏的身體推向了生死的邊緣。她幾乎不再與基地裏新來的人接觸,即使是赤日炎炎的夏天也穿著長袖,因為在她的手臂和脖頸上已經出現了糜爛性的膿瘡。


    她必須非常小心地應對每一次氣溫變化,最輕微的感冒都有可能讓她患上不可治愈的肺炎。身體裏壓迫著神經的腫瘤,讓她不得不大量服用止痛片。但這些藥物讓她臉色蒼白,昏昏沉沉,活像個行屍走肉。


    但她的心情卻一天比一天好了,因為按照旅行者1號反饋的軌道信息和她計算的屏障位置。這個月,她就能夠完成這場燃燒了自己整個生命的實驗,能夠向全世界證明自己才華的科學實驗了。林雨疏在做的事情,是真正意義上的殊死一搏。


    半個月之前,她就向旅行者1號下達了突破屏障的指令。那張140克重的金盤,會在震動器的作用下,持續不斷地發出能夠與屏障耦合的電磁波,屏障會打開一個足夠旅行者1號衝出太陽係的漏洞。


    等旅行者2號完成對天王星和海王星的探索,飛出柯依伯帶,被卡在屏障之內的時候。林雨疏分別委托的信息發布公司,將會向全世界同時公布旅行者1號的通訊密鑰、太陽係屏障數學的模型、配套的學術論文,以及發現經曆的自述。


    屆時,全世界都會知道太陽係屏障這一不可思議的科學發現,而在發現者的名錄上,隻會有她和王老師的名字。雖然她自己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她對此沒有任何怨言。


    林雨疏現在需要做的是,在旅行者一號飛出了太陽係屏障之後,確認探測器依然能按照她事先設定好的通訊方式和解譯程序與地球取得聯係。


    由於屏障對向外發出的信號有反調製作用,她隻能通過發射大功率無調製信號,通過控製單位時間內照射時間長短的方式來向探測器下達命令。


    按照旅行者1號的飛行速度、基地無線電的發射功率以及屏障的特性。這種通訊手段也僅僅隻能維持幾年的時間。之後,要麽有更大功率的無線電發射裝置,要麽就隻能單向接收信號了。


    由於旅行者1號距離地球已經超過70個天文單位,一次雙向通訊的時間會有長達二十個小時的延遲。林雨疏幾乎包攬了整個基地的值班時間,但沒有人因此感到奇怪,大家隻會認為她是個快要把自己累死了的瘋子。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林雨疏總能在發出指令後的二十小時之後接到反饋。反饋的數據表明,旅行者1號並沒有任何減速的跡象。


    但由於建立數學模型的數據很少,對屏障位置和厚度的預測值可能存在誤差,林雨疏要等探測器飛出誤差閾值之後,才能確認計劃已經成功。


    又到了月落參橫時,林雨疏癱坐在了電腦前的座椅上,聽著時間的滴答聲。大量服用止痛藥讓她昏昏欲睡,但她卻無法真正入睡。


    隻要藥效稍有減退,銼刀磨骨一般的疼痛就會令她生不如死。支撐著她到現在的是,每一次疼痛都意味著旅行者1號離目標又近了一分。


    在眩暈中愣了好一陣,林雨疏忽然猛地坐起了身來。反複確認過時間之後,她驚愕地發現,幾分鍾之前就應該收到的反饋信息,並沒有如期出現在電腦屏幕上。


    這種情況在之前從來沒有發生過,就算主動發射出的信號沒有被接收到,探測器也會按照預定程序自動反饋一個普通信號。況且,屏障隻具有單向濾除信號的特性。探測器從屏障外向地球發送的信號,是不會有削弱效應的。


    “旅行者1號發生故障了嗎?”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林雨疏的心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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