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但陳飛宇和李娜都能看出,雲何在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心中那股無法釋懷的悔恨與懊惱還如當初那般濃烈。


    “我父親那個人,古時讀書人的博學、狂傲和好麵子是一點都沒落下。你別看他對小妹嚴厲,但我們兄妹三人裏,小妹的詩書天賦是最高的,書也是讀得最好的。父親在他那些文人雅士朋友跟前,最常誇讚的也是小妹。


    當初為了小妹的事情,他動用了許多關係,也誇下了不小的海口。甚至說服了清北文學院泰鬥郭老親收為徒,結果小妹搞得他下不來台。按照他老人家的思考方式,一定是即使小妹自己考入了清北大學,他也會動用一切關係把小妹弄到文學院去。”


    李娜眉間微微皺起,用幾分審視的目光看著雲何,問道:


    “但你父親不知道的是,這觸到了你小媽的逆鱗,對嗎?”


    雲何閉著雙眼,沉沉點頭:


    “小媽原本也是富家千金,嫁入之時已經家道中落。烏鴉重新飛回枝頭了,難免又要去到當年林間雜鳥跟前顯擺一番。我們家是書香名門,子弟都是出入名校。但我那個小弟林風驟,偏偏讀書還不如我。父親的很多關係,其實都是留著小弟讀書擇校用的。


    小媽擔心父親一門心思倔在妹妹的事情上,等風驟讀書的時候,想不上辦法了。到時候在她那些狐朋狗友麵前,又不免被熱嘲冷諷。因此就在我父親耳邊不停地吹起了王老師的枕邊風,恰好我父親又是個過不了美人關的人...哎!”


    陳飛宇打了個冷噤,一陣寒意從心間升起,連嘴唇上仿佛都嚐到了淺淺的血腥味:


    “所以,在你小媽添油加醋地枕邊風,還有別有用心地慫恿下。你父親就認為,王老師才是林雨疏叛逆的根本。然後他們用自身崇高的社會地位,鑽了嚴打的空子,找了個收錢的女人,假扮成林雨疏,去做了這故意誣陷的勾當!”


    話說到最後的時候,義憤已經隨著陳飛宇逐漸高昂的聲調噴薄而出。


    雲何怔怔地坐在蒲團上,沒有說話,仿佛就是要這如鞭子一般的斥責抽打在靈魂上,才能減輕些許心中的內疚。


    一旁的李娜繼續吃著手裏的罐頭,她雖然沒有看雲何,但極其不屑的情緒甚至用鼻子都能聞到。


    “你們老林和小媽做的這個局也太有陰毒了吧!讓林雨疏到直隸去備考,就是要讓唯一能證明王老師清白的人,在他被定罪之前無法出現。如果不是林雨疏誤打誤撞地跑回去看他王老師,等她考完試再回去,人都燒成灰了。”


    雲何深深凝在眉間的愧疚,都快要聚成實質了,他雙手合十,對著佛主淺淺拜了拜:


    “隻是苦了王老師,也徹底剪斷了小妹和這個家的最後一絲聯結,罪孽深重啊!”


    李娜依舊不依不饒,用吃罐頭的叉子指著雲何,用極盡尖酸的口吻說道:


    “你老和尚也是幫凶!”


    看著雲何羞慚滿麵,陳飛宇輕歎了一口氣:


    “哎,雲何大師當年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當了棋子,頂多也就是無心之失。林教授她那麽睿智的人,應該是能辨出其中是非的。”


    雲何臉上的慚愧逐漸轉變成了一種看破是非的淡然,他舉目看著佛主的金像,低聲說道:


    “有些罪孽做得太深,即使知道並非有意為之,也可以選擇不原諒,這是她的權力。”


    看到雲何糾纏在過往的愧疚中,陳飛宇和李娜也不知如何安慰,隻是為林雨疏的命運感到惋惜。沉吟許久之後,雲何的臉上多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淚痕:


    “小妹渾身汙漬地跑到了家門口,父親和小媽都避而不見。知道闖了禍的我受不了內心的譴責,出去見了她,那也是她最後一次叫我大哥。”


    ......


    “大哥,我知道現在什麽都改變不了了,我隻求你最後一件事情,讓我再見一見王老師。”林雨疏那腫得像兩個橘子般的雙眼中沒有一滴眼淚。


    林雲誌出門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就算妹妹提出要劫獄這種自殺式的要求,也隻能硬著頭皮上,無非就是魚死網破。但此時妹妹的冷靜、理性和決然卻更加令他心生寒意。


    他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麽樣的天崩地裂,才能讓這個還未滿十八歲的少女,早早地就背負上了眼前這副堅如磐石的鐵石心腸。


    “好!”


    在林雨疏沒有任何哀求和無理取鬧地凝視下,他隻敢說出這個字。


    林雲誌立刻動用了他所有狐朋狗友的關係,甚至打著父親和一些叔伯的旗號,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隻為實現妹妹這並不過分的要求。在整個過程中,林雨疏不哭、不鬧、不說話、不吃東西,也不休息,就像一具行屍走肉般地跟在林雲誌的身後。


    終於,在林雲誌不計代價地奔走下,林雨疏得以在行刑前有幾分鍾的時間見到王老師。當兄妹二人在深夜裏,冒著綿綿秋雨趕到關押所門口的時候,林雨疏突然停下了腳步。


    “等等!”


    她終於說了這十幾個小時以來的第一句話。


    “怎麽了?”


    林雲誌關切地問道。


    林雨疏沒有回答,而是走到屋簷下被青瓦匯集成的一道道水簾前邊,伸出雙手捧出了一捧雨水。然後把臉埋在那一捧雨水中使勁兒地揉搓著。當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雖然紙灰般的臉上依舊沒有血色,但即使這樣仍遮不住她絕塵的容顏。


    “我們進去吧。”


    當林雨疏在昏暗的鐵籠之後看到那個帶著沉重的鐐銬,蜷縮在鐵椅上的人影時,眼淚如決堤一般奪眶而出。她咬著牙,拚命壓抑著不住地抽泣,一把接一把地將橫流的涕淚擦去。她的動作很用力,好似在撕扯著自己的臉龐。


    終於,一抹淡笑在淚跡中蕩了開來。


    “王老師,對不起。”


    林雨疏的眼睛在無淚地哭泣著,但嘴角卻在微笑,她的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


    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王老師本能地抬起手臂想要阻擋什麽。但很快又放了下去,他向鐵籠邊靠了靠,林雨疏這才看清。十餘天不見,本就消瘦的王老師已經隻剩下了皮包骨頭。他滿身的傷痕就像剛剛和野獸搏鬥過,目光渙散得就像個垂暮的老人。


    “王老師,是我,雨疏啊!”


    林雨疏強忍著悲痛,但仍止不住地啜泣。


    確認是林雨疏的聲音,王老師渙散的目光一下子有了神采。他抓著鐵籠挪到籠邊,目光使勁兒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搜尋,卻找不到對焦的地方。沒有了眼鏡,他的世界隻剩一片混沌。


    林雨疏伸手握住王老師那抓著鐵籠如胡柴棒一般的手,把頭貼在籠子上:


    “對不起,王老師,都是我害了您。”


    王老師輕輕推開了林雨疏的手,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坐得端正一些。他那沒有焦點的目光就像個盲人,卻異常地溫和,沒有抱怨也沒有憤怒:


    “雨疏啊,這怎麽能怪你呢?都怪我自己酒後亂性,失了方寸,我是罪有應得,你千萬不要因此自責。”


    林雨疏不住地搖著頭,就算是王老師親口說出,也絕不相信。她知道,這是老師不想讓她活在自己的陰影中。悲傷的情緒化作喉頭的抽搐,讓她說不出話來。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喪鍾一刻不停地正在趕來,她終於聲音嘶啞地發出了心底的控訴:


    “難道仰望星空都有錯嗎?”


    王老師撐著鐵籠坐正身子,臉上出現了林雨疏從未見過的怒容。


    “雨疏!你要記住,百萬年前的祖先之所以要在草叢裏冒著被野獸發現的危險,選擇直立行走,就是為了仰望星空。這是智慧賦予我們的權力,也是文明得以誕生的根本。我們任何時候,都沒有資格放棄這種權力!”


    王老師用最後的生命活力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令林雨疏振聾發聵。她無法言語,而此時的沉默卻如雷貫耳。


    隨後,王老師那滿是傷痕的枯槁麵頰上,又出現了林雨疏最常見的溫和:


    “雨疏啊,我這輩子治學沒什麽成就,做人也是一塌糊塗,但也是見過世麵的。我絕不會看錯,你就是那種為群星而生的孩子。不要辜負這份天賦,就是對我最好的告慰了。答應我,你要去找到屬於自己的那片天空,那片能把你所有羽翼都展開的天空。”


    林雨疏泣不成聲,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時,一旁的看守對林雲誌低聲說了句:


    “誌哥,時間差不多了。這已經是破了大例了,一會當班的來了,大家都不好交代。”


    林雨疏依舊抓著鐵籠不肯放手,王老師滿眼謙卑地看向守衛的方向:


    “同誌,我的家人早就和我劃清界限了。我那唯一的遺物,就請你轉交給這個孩子吧,千恩萬謝了。”


    守衛點了點頭,林雲誌拉起癱坐在鐵籠前的妹妹,含淚咬牙地向外走去。林雨疏沒有掙紮,也沒有動作,隻是滿眼清淚地看著那個鐵籠下仍在對著自己微笑的人影,直到什麽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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