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學生還在激昂萬千地發表感言,感謝老師感謝文華一中感謝資助企業,振振發誓今後一定努力學習出人頭地,與兩年前的陶溪別無二致。而此刻的陶溪已經全然聽不進去了,他處在一種巨大的茫然與心跳之中,仿佛在睡夢中一腳踩進漫天無際的雲朵裏,身體失重的那刻卻看到雲端之上一望千裏的明月清輝,令他目眩神迷。隨著最後一道鼓掌,冗長的會議終於結束,報告廳裏的學生如潮水緩緩往門口湧去,陶溪飛快地從台上下來,想穿過茫茫人流去找到觀眾席的林欽禾。但剛跳下台麵他就被一群學弟學妹們圍住了,一張張青春質樸的臉笑著看他,七嘴八舌地問他問題。其中一個高挑的男生第一個衝到他麵前,對他興奮地說道:“陶溪學長,雖然我剛才在演講裏感謝了你,但我還是想親自跟你說聲謝謝。”陶溪愣怔地看過去,依稀認出來這個男生是之前在台上發表感言的學生,但他剛才根本沒認真聽。那男生漲紅了臉,似乎極為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說道:“學長你還記得我嗎?我和你一個初中的,以前被人欺負時你救過我。”陶溪神情更為迷茫,他初中那些“光輝事跡”早就被他刻意遺忘了,眼前這人一點印象都沒有。“不記得也沒關係的!”男生趕緊說道,“我一直記得學長,以前我成績很不好,覺得讀書沒什麽用,但上高中後在教室的直播屏幕上看到了你,看到你在文華一中也那樣優秀,我才決定好好讀書,和你一樣去文華一中。現在我實現了,所以我想著一定要來親自謝謝你!”由於男生說得太磕磕絆絆,圍著的學生們發出了善意的哄笑,讓他更羞赧起來。陶溪也笑了笑,他拿出學長範兒拍了拍男生的肩膀,勉勵道:“在文華一中好好珍惜機會,以後再回報母校。”男生非常用力地點了點頭,握拳道:“我會的!”人群漸漸散開離去,陶溪終於得出空來,他在報告廳裏轉過身,看到清澈日光透過斜側長窗穿射而來,將陳舊的觀眾席切割出明亮的幾何圖形,那處明亮裏,林欽禾正抱著胳膊半倚靠著座椅,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是淺淡的笑意。陶溪深吸一口氣,抬起腳步向林欽禾慢慢走去。林欽禾微垂著眸,看到陶溪的眼珠蒙著層水光,似是在不久前眼眶濕潤過,於是揚眉問道:“被學弟感謝了這麽開心?”顯然方才那男生激動感謝的場麵都被林欽禾盡收眼底。陶溪將經久不息的心潮按捺下去,嘴角彎了彎說:“能有人為了我努力讀書,我當然高興了。”他頓了頓,嘴角笑意更深了些,“這不就像當初我為了你努力讀書一樣嗎?”“不一樣。”林欽禾否定得斬釘截鐵。“哪裏不一樣?”林欽禾挑了下眉,微抬起下頜說:“他不可能追上你。”神情裏頗有些驕矜之色。陶溪樂了,笑著說:“學弟也沒有想追我好吧。”當然不一樣。沒人能像他這樣幸運,幸運到有人願意為他默默創造幸運。兩人並肩往報告廳外走去,一路都有零零星星的學生悄悄看他們,大膽些的女生喊了一聲學長好,就飛快地跑開了。中午他們與當地領導吃了一頓冗長無趣的午飯,被拉著各種合影留戀,出來時下午將近過半,陶溪帶著林欽禾趕去做這次來清水縣最後一件事,辦理戶口遷移。因為涉及到兩個完全不同地方的戶籍,戶口遷移比陶溪想得要更麻煩一些,準備好這些資料就花了他不少時間。派出所裏清淨無人,林欽禾讓陶溪坐在窗口前的椅子上,自己則站在一旁,工作人員將所有資料放在電腦旁,細致地翻看核對信息。陶溪看著自己的檔案資料在別人手中,如命運裝訂的書匆匆翻過,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要真的與他沒有瓜葛了,這十幾年的記憶在眼前也浮光掠影般閃現,似清晨海洋的茫茫大霧模糊不清,但他想起了這場大霧裏最鮮明的那幾幅畫麵。想起他長大的桃溪灣,清溪河畔桃花灼灼,白鷺鷥飛過參差錯落的青白水田,他躲在柴房畫畫,無意得知自己被捉弄玩笑的命運,從此在大山裏渾噩度日。想起高一開學破舊不堪的教室,盛夏暑氣似荒草燎原連綿無盡,他在屏幕上第一次看到林欽禾,從此心中荒野升起一輪皎皎明月。想起空曠巨大的音樂廳,垂垂落日在地平線上劇烈滾動,一望無際的赤金暮色透過長窗鋪陳而進,在黑色鋼琴與親吻的他們身上熾烈燃燒。想起十七歲生日的平安夜,他們在落地窗前並肩看著璀璨霓虹與飄揚大雪,林欽禾吻去他眼角的淚水,對他說:“陶溪,我帶你回家,好不好?”拿到戶口遷移證時已近傍晚,他與林欽禾一起向派出所外走去,推開凝著水汽的玻璃門,厚重暮色與暑氣頓時向他們相擁奔來。他們買了兩瓶冰鎮汽水,漫無目的地並肩走在小縣城寂靜向晚的街巷裏,落日如一粒珊瑚盤扣係著天邊山野的衣襟,暮光在青石路麵鋪滿了晚秋楓葉,腳下兩條斜長影子搖曳著緊緊相依。陶溪望著巷子盡頭那輪落日,對身旁人說道:“我以前覺得自己很不幸,後來又覺得自己很幸運,有三件我覺得運氣最好的事,你知道是哪些嗎?”“哪些?”林欽禾順著問道。“第一是看到你,第二是被資助到文華一中讀書,第三是成為喬爺爺的學生。”他短暫地停頓了會,轉頭望向林欽禾,或許因為他正迎著落日餘暉,暮色不小心暈在眼角,他說,“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所有的好運氣,都源於第一個。”看到你,遇到你,去文華一中讀書,成為喬鶴年的學生,回到錯失十七年的家庭,所有的幸運都是因為你。林欽禾低垂下目光,抬手用拇指撫摩陶溪薄紅的眼尾,長睫在指腹輕淺掃拭,他問:“那你知道我最幸運的事嗎?”“是什麽?”“打開了你寫給我的信。”林欽禾頓了頓,唇角微微掀起,“畢竟那樣花哨的信,我沒直接丟掉,真的要很大的運氣。”陶溪沒忍住笑了。夏風的袍袖裏,夕陽的衣襟裏,撫在臉上的那隻手抬起他的下頜,他輕輕閉上眼睛,等身前人的親吻。曾經他在深井裏仰望月亮,順著一根偶然垂下的繩子才得以爬出井口,向著月亮孑孓而行,不辭萬裏。原來,那根繩子並非偶然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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