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著頭說:“人已經走了。”大概是婁懷玉剛才沒有出賣他的行為贏得了一些信任,男人沒再用鋒利的物件抵著婁懷玉的脖子了。不過也沒多信任。他站在陰影裏,分明是需要人救助的一方,卻好像仍舊占據上風,讓婁懷玉產生了那種對著強者時不由自主地產生的很熟悉的恐懼。“我,”婁懷玉說話還磕巴了一下,“我給你擦擦吧。”杜鵑端來的水氤氳著熱氣。這天早上的婁懷玉沒能洗漱,犧牲了自己洗臉巾一塊,擦出了一盆血紅的水。男人身上的傷口不計其數,密集到婁懷玉分不出是傷口還是血跡的程度,常常是擦完了才發現下麵是一條入肉的刀傷。每當這種時候婁懷玉總會有些心虛的抬眼去看,不過男人的表情看起來好似沒有知覺。他盡量快速的完成了上半身。要脫褲子時,男人終於開口道:“我自己來吧。”男人的手搭在褲子的邊緣,婁懷玉看了一眼。臉和手是婁懷玉第一個去擦的,也最難。那雙手一看就被使用了拶刑,又大概是被長期用東西捆綁著,從手指到手腕全是大大小小的撕裂烏青和腫塊。婁懷玉覺得這麽一雙手早上能穩穩地拿著利器沒割死自己已經是奇跡,再碰水怕是就廢了。男人大約也是知道的,因此說完,也沒有真的伸手過來拿。沉默的間隙,婁懷玉隱秘的發現男人沒有變化的表情居然有了些細微的改變,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婁懷玉沒戳破,撈起麵巾來瀝幹了。男人頓了頓,站起來把褲子脫了。他腿上的傷比身上還要嚴重,上身大多是些鞭傷和小刀傷,但是大腿上卻有一快很大的豁口,傷口直穿腿部,前後都被用線雜亂的縫合起來,流著很黑的顏色不正常的血。這傷口在這樣的年代裏並不少見,是槍傷。但像他這樣連繃帶也沒有完全暴露在空氣裏的,婁懷玉還是第一次看。他光是盯著看都覺得腿根隱隱地疼。婁懷玉拿著麵巾俯下身去,因著感同身受地覺得疼,擦拭地小心而緩慢。處理完時,連婁懷玉自己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半跪下來的,隻是抬頭的時候,就撞上了那人來不及收回去的眼神。裏頭的警惕少了很多,多了些不解和別的什麽東西,對上婁懷玉的臉便飛快地撇開。也因為這樣,婁懷玉看清了他發紅的耳根。婁懷玉這才注意到——槍傷在大腿很偏上的部分,而他一直湊地很近在擦。男人看起來成熟魁梧,雖然傷口多,卻也蓋不掉滿身的肌肉,實在與這種嬌羞的表現不大相符。婁懷玉覺得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都說了我是男的,你還害羞啊?”他們身後就是婁懷玉的床。婁懷玉每晚睡在水粉的被裏,一件淡黃色女式絨袍外麵套了大紅的棉襖,一頭烏黑的發散落在他身上,滿屋子的女人脂粉氣,連床幔都是粉色的紗——怎麽看都不像是男人該有的樣子。婁懷玉看懂了他的疑惑,站起來洗過麵巾,重新蹲下去給他擦洗小腿,邊解釋道:“山口先生喜歡我唱戲,但不喜歡我是個男的。”日本軍官搶占民女戲子乃至妓女的事屢見不鮮了,但搶占男人,確實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婁懷玉說話的時候稍稍低著頭,他的眼睛很大,嘴唇在冬天仍是水潤的紅,長而卷睫毛隨著他的動作輕輕地顫,看得久一點,又似乎能理解。婁懷玉趁著沒人,趕緊把一盆見不得人的血水倒了,回來時聽到男人對他說:“謝謝。”可算是有點良心。婁懷玉這樣想,放好了麵盆,撐著臉看他。“謝倒是不用謝了,”婁懷玉說,“昨天他們花這麽大陣仗找你,你應該很厲害吧?”對方還沒說話,他又問:“你是誰啊?”“該不會是胡海天吧!”婁懷玉幾乎要跳起來。他在這一方小院子裏與世隔絕,消息都還是三年前的,隻知道抗日武裝最厲害的是城外的土匪,而土匪頭子叫胡海天。“我叫時季昌。”應該是覺得好笑,時季昌邊說邊很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時代的時,伯仲叔季的季,昌盛的昌。”婁懷玉被這文縐縐的介紹唬住了,但他可做不出這麽厲害的解釋來,隻能幹巴巴回道:“我叫婁懷玉。”時季昌也並不問他是哪個婁,哪個懷,哪個玉。隻是輕輕嗯一聲,表示知道了。兩人沉默一陣,婁懷玉還是臉皮厚,又打破了沉默。他問時季昌:“你這麽厲害,應該可以帶我一起出去吧?”第03章 這天,婁懷玉的小院子比往日要熱鬧,他與時季昌交談了沒一會兒,天大亮起來,來訪人員便開始源源不斷。先是例行送碳的啞巴老阿公。再是來送早飯的小東,飯盒一放下,婁懷玉正準備與他搭句話,院子裏的另幾個“姨太太”已經嬉嬉笑笑地在門口喊:“小玉在嗎?”婁懷玉與小東對視一眼,將他先打發了出去。“誒喲還沒吃早飯呢~”許翠娥的嗓門很大,穿透力強地刺耳,婁懷玉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不去學戲實屬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