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升有很長時間沒見過林端這麽脆弱的模樣,蒼白而脆弱,宛如虛無縹緲的人影,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散,像飛煙嫋嫋消失於寒涼夜空,段景升緊緊握著他的手,在林端身旁陪他僵坐夙夜。參加完任平成的葬禮,段景升又消失了。他去了哪兒,林端一概不知,段景升沒跟他說,他也沒去問。生活稀鬆平常,工作倒是挺刺激,那段時間,寧北又出了死亡人數高達十二人的特大型火災,刑偵和消防聯合調查後,根據法醫的檢驗結果,判定是人為縱火。林端忙來忙去,像勤勞發家致富的鳥兒,幾天晚上都沒回家,跟隨刑偵隊破案。因為繁忙,和段景升的聯係也少了。直到某一天,付永輝讓他去辦公室,開口第一句就是:“你媽媽張麗春的案子重啟了。”段景升悶聲不吭幹大事,和朱綾上下疏通關係,翻卷宗、找疑點、請熟人幫忙,終於重新啟動對張麗春一案的調查,難怪姓段的這些時日不見蹤影。林端靜默無聲地聽付永輝叨叨,大體是前任的刑偵支隊隊長對他挺好,重啟這案子耗費巨大,人力物力財力一樣少不了,其中段景升跑腿次數最多,從省上求到中央,鬧得中央也煩不勝煩,於是在段景升拿到關鍵性疑點證據的情況下,重啟調查。“當了這麽多年罪犯的兒子,翻身了啊。”付永輝感歎。林端茫然走出局長辦公室,走廊盡頭的窗欞上停著一隻麻雀,低頭用鳥喙梳理羽毛,陽光翩然飄入銀白色走廊,世間萬物匯聚為一片沉凝的寂靜。他一直以為,就要抱著罪犯兒子的身份到老死為止,發現林先進的日記後,也沒想過去為張麗春翻案,因為時隔這麽久,憑他一己之力,難以重啟調查,要想這麽做,關係、人脈、證據一樣都少不了。對林端而言,還張麗春清白,無異於搬動愚公麵前那座大山,更何況當時情況混亂,其後不久就被趙川告知cats的存在,林端一瞬間萬念俱灰,很難再鼓起勇氣為張麗春翻案。於是這些事,便擱置到現在了。沒想到段景升會這麽做。林端摸出手機,他仍然沒有給段景升的電話號碼備注,下意識按了前三位數字,忽然又不想問了,既然段景升有意瞞住他,他也懶得多嘴。林端驀然生出巨大的迷茫,他不懂段景升為什麽這麽做。對他好嗎?還是僅僅出於正義感?抑或段景升感到愧疚,想補償他,讓林端心軟,帶著承載了齊青記憶的生物芯片,一輩子留在他身邊。段景升,是為了齊青才這麽做?無論林端從哪個角度思考,他都不相信段景升是為了他,經過cats之後,無論段景升做什麽,林端都覺得他不過是千方百計為了齊青,他那麽喜歡齊青,區區一個林端,算得了什麽?更何況,林端很清楚,他不會和段景升在一起。昔日熱情早已伴隨殘忍的真相化為齏粉,而眼下唯餘死寂的灰燼。下午下班,段景升的保時捷再次出現在路邊。林端立在窗戶前,遠遠看見段景升搖下車窗,摘了墨鏡朝他揮手。一路上,林端始終沉默,段景升端飯上桌,林端還坐在沙發上怔怔地發呆,段景升關心地詢問:“想什麽呢,這麽出神?”林端猛地抬起眼簾,與段景升四目相對。他忽然發現段景升快三十九了,兩人初遇時他也才二十五,沒想到時間過去的這麽快,盡管段景升不顯老,林端卻驀然發覺,隨著年齡增長,老男人是真學會了關心人。關於張麗春的案子,問他嗎?林端猶豫半晌,最終沒能開口。段景升舀了一勺悶香的豬蹄綠豆湯,遞給林端,林端自然而然地接過,某一瞬間,恍然發覺他不知何時適應了段景升如今的照料,無微不至、關懷備至,像收服下屬的領導。這不是什麽好兆頭,林端放下小瓷碗,黑著臉麵不說話。段景升看他神情不大好,疑心旁人在他耳邊說了閑話,謹慎地詢問:“發生什麽事了?”“沒什麽。”林端漠然答,他頓了頓,抬起眼簾望向段景升,嚴肅地說:“我媽媽張麗春的案子,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翻案嗎?”段景升沒驚訝,平靜答:“你生日快到了,原本是要給你個驚喜,沒想到你這麽快就知道了,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媽她一直想這麽做,也算實現她的願望。”“不是。”林端抱著胳膊,向後倚住靠背,沉聲說:“三年前,你就知曉我媽媽不是罪犯,為什麽那時你不告訴我。”段景升沉默了。林端感到失望,當翻開那本日記發現真相時,他滿心都是,為什麽段景升不告訴他,他分明知曉一切,卻讓他始終抱著罪犯兒子的身份在愧疚中活著,難道段景升不就是想看他的笑話?那種沒來由的恥辱甚至淹沒發現自己母親其實是英雄的驚喜。裂痕與崩塌,便從那時開始,像山洪爆發的前奏,打破了平靜的假象。“因為你母親,不想讓你知道。”連段景升都覺得自己在強詞奪理,但事實的確如此:“知道的越少越好,她都是為了保護你。”林端深吸一口氣,敷衍和虛偽的言辭他聽得多了,內心便再生不出絲毫波瀾,驀然發笑:“哦,是嗎?”他站起身,神情冷漠,回了客房。他和段景升的相處,其實很平靜,兩人甚至不怎麽爭吵,大抵由於工作繁忙,爭吵太過耗費精氣神,不如不吵,林端態度一向平靜冷漠,段景升也不知熱臉貼了他多少次冷屁股。咖啡不能太熱,清粥不能太淡,夏天房間裏不能有蚊子,段景升不準靠近林端三尺內。生活稀鬆平常。仲夏悶熱,段景升慣常到市局門口接林端回家。那天是林端生日,段景升開著車,林端坐在副駕駛,段景升扭頭對他說:“帶你去看個驚喜。”林端抬手指路前方:“專心開車,別變成驚嚇。”段景升笑了笑:“好。”保時捷駛上高速,這條路通往長寧,路上花了兩個小時左右,段景升載他到達長寧市一家殯儀館。這家殯儀館年頭大約有些久,外牆漆剝落,室內陳設簡單,有些地方蒙在灰塵中。殯儀館館長親自出門迎接:“段總!”段景升牽著林端的手,林端甩開他,段景升鍥而不舍又去牽,林端一把拍開:“自重。”段景升碰了一鼻子灰,灰頭土臉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