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樣解不開的心結才會讓祁抑揚不計成本重構了十年前湄公河旁邊的餐廳。談少宗想到刻舟求劍的故事,船早已順著流水飄遠了,丟劍的人還是要循著船上刻下的標記找尋失物。而祁抑揚在做同樣的徒勞的事,時間地點分明早已經變換了,這裏不是熱帶,時間也從來不會等誰,他卻要用電子數據永久留住當天日落和十七歲的談少宗。但談少宗無法數十年如一日扮演一艘原地打轉的船。坐在餐桌對麵的是祁抑揚想象中的談少宗,一個可以任由他的喜好捏製的橡皮人,永遠不會令祁抑揚失望。越是看清祁抑揚的想象,談少宗越是明白自己無法負荷他的心事,因為真實世界裏的談少宗稍有不慎就會背離祁抑揚的期待,他動輒得咎,而祁抑揚則一直覺得被辜負。談少宗的反應和參加前五個項目的當事人都很不一樣,他沒有表現出半分感動和雀躍,相反看起來十分失落,興致高漲的賀子駿於是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沒忍住問談少宗:“看到過去的自己不會很感慨嗎?”談少宗回答他:“不,像被五指山壓得喘不過氣來。”親眼讓談少宗見到十年前的日落和祁抑揚開閘泄洪坦白心事的作用一樣,無非是把談少宗曾經錯失的一切盡數攤開給他看。談少宗從來不知道自己錯過那麽多,他不能細想,細想必定會後悔,哪怕在不知情的時候其實並沒有奢求過。在那個晚上之前,他不能辯駁從來沒有領會到祁抑揚的心意,但領會到的遠不及祁抑揚所講的百分之一。他是祁抑揚心事的主角,但等到祁抑揚願意開口講出來的時候,這段心事和談少宗其實已經並無太大關聯,那隻是祁抑揚自己給自己的交代。談少宗成為一個符號,是祁抑揚在愛情這門功課上努力過的證明,他凡事總是要做到最好,連愛人也要愛得百轉千回,對方是否知情其實也無所謂,談少宗的不識好歹反而更能襯托他愛得比別人更慷慨,哪怕結果不盡如人意,也雖敗猶榮。談少宗起身離開,賀子駿沒有留他,他想他也許猜錯了第六個項目的委托人。關門之前談少宗再回看一眼,摘掉眼鏡,房間裏又隻剩下空白的玻璃和牆壁。祁抑揚的辦公室樓層更高,談少宗一出電梯就看到楚助理。楚助理跟他解釋:“出了點要緊的事,已經開了一上午的會,現在一時半會兒估計也結束不了,老板讓你在辦公室等他。”談少宗聽從安排,到祁抑揚的辦公室也隻是坐在沙發上發呆,他盡可能避免去想剛剛在樓下的所見所聞,隻好在腦海裏把這周一到周五拍攝過的項目逐一回顧一遍。他一等就是三個小時,中間祁抑揚來過一趟,並不是來找他,隻是當著他的麵打電話給岑美倫,談少宗聽到他跟岑美倫承諾會在晚上的派對前趕到。五點的時候司機來接他們,兩個人上了車除下大衣才發現各自穿著的西裝顏色一深一淺很不合襯。祁抑揚的公事看起來並不是那麽輕鬆解決,路上還接到兩個電話,分別來自法務跟財務。他們在會場先找到一對新人送了新婚禮物,東西自然是楚助理挑選的,送禮的兩個人恐怕都不知道禮品盒裏究竟為何物。岑美倫見到他倆不搭調的穿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直言今晚晚餐絕對不要和他們坐在一桌。祁抑揚知道缺席堂弟婚禮不禮貌,母親這樣大張旗鼓為難他們其實一定程度上也是做給在場的親戚看。岑美倫不搭理自己兒子,倒是把談少宗叫過去,笑著跟新娘介紹談少宗是攝影師,很擅長拍人像。談少宗於是就被拉著再給新人拍一組照片。相機是婚慶的攝影團隊的,他用起來並不是那麽順手,礙於岑女士一直在一旁監督,隻能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拍攝。應付完岑女士找給他的差事,天色都已經暗下來。談少宗拿了杯氣泡水找了位置坐下,派對逐漸熱鬧起來,談少宗隨意一瞥,看到祁抑揚牽著一個小女孩站在舞池邊。祁抑揚是被六歲的小侄女纏住。嬌俏活潑的小孩兒穿一身雪白的蓬蓬裙,祁抑揚為了照顧她的身高彎著腰,麵上的表情十分和煦,牽住她的手慢慢陪她弧步轉圈圈,自始至終都很耐心。他們的動作很慢,似乎完全不打算跟上音樂的節奏。談少宗盯著他們看,眼睛也眨得很慢,像是怕錯過了他們的動作。他想他曾經也見過這樣的祁抑揚,在他們共同記得的那個午後。小侄女玩夠了,祁抑揚坐回談少宗旁邊吃飯。同桌的都是親戚,也就不需要費心應酬社交,倒是不斷有別桌的人過來要給祁抑揚敬酒。折騰幾輪下來,一對男女坐到談少宗和祁抑揚旁邊的時候,祁抑揚正低頭看手機上助理剛剛發來的信息,談少宗和來人大眼瞪小眼,他確信這不是他的熟人。等到祁抑揚抬頭,他的驚喜幾乎是一瞬間表現出來,那位男士是他的大學同學李博益。李博益畢業後後留在美國,太太是新娘的好友,收到喜帖看到新郎姓祁的時候李博益就想過也許會是祁抑揚的親戚,現在真的見了麵更是感歎機緣巧合實在精妙。他們在大學時曾經是至交,隻是因為祁抑揚和李博益弟弟的戀愛未能善終,好友之間為了避免尷尬也聯係漸少。如今前塵往事都已經翻篇,之前的嫌隙也就都不複存在了。何況李博益很快向祁抑揚透露,弟弟已經在開放同性婚姻注冊後迅速和戀人完婚。李博益知道祁抑揚也已經和同性/愛人結婚,他顧忌談少宗在場並沒有多講弟弟的事。避開敏感話題兩個人開始回憶以往讀書時候的趣事,李博益跟大學同學和教授的聯係更頻繁,因此能向祁抑揚提供很多信息。後來講到畢業後工作、辭職創業、如何遇上太太、結婚,後半段李博益太太也參與進來,她高中就去美國,後來父母也移民過去,同李博益結婚後這是第一次回國。國內跟她記憶中已經很不一樣,她感歎自己是真的成了異鄉人,對著一堆堆二維碼手機裏卻找不到合適的應用可以掃描,說著說著又提到現在安檢變嚴,入境時她和李博益的三個大箱子全遭開箱查驗。李博益在這時候插話,他對祁抑揚說:“說到安檢我倒突然想起來你還欠我個東西。”“什麽東西?”祁抑揚全無印象。李博益回答:“當年大一開學飛紐約,我穿的是之前在國內陪我爸媽旅遊時穿過的外套,衣兜裏有個打火機,我自己都沒意識到,安檢也就那麽放我過了,後來開學第二周送衣服去幹洗才發現。因為打火機過安檢的概率實在小,我一直當做幸運符隨身帶著,隨手讓你保管那麽一次,你就給我弄丟了。”祁抑揚笑罵李博益瞎編故事,李博益的太太也覺得帶著打火機過安檢的可能幾近為零。李博益一時落了下風,提高嗓門繼續解釋:“千真萬確,那上麵還刻著漢字,應該是之前在景區隨手買的,紐約怎麽可能賣帶中文的打火機?”他見太太和老同學都還是一臉不信的表情,隻好找第四個人求援:“正是因為概率低幾乎不可能發生我才當幸運符一樣天天帶著,談先生,你說有沒有可能安檢就那一會兒突然走神了?”談少宗在他們聊天的時候一直低頭看著手機,他手機位置放得低,同桌的人看不出來他其實隻是在玩祖瑪。聽到李博益的問話他連續三個球發射到錯誤的位置,屏幕上彈出來“game over”,他鎖了屏幕抬頭看李博益,笑了一笑回答說:“我不知道。”安檢的話題隻好又繞過,好在李博益和太太都還有大把新鮮見聞想要分享。故友重逢,祁抑揚連酒都自覺多喝幾杯。談少宗很少搭話,繼續低著頭玩他的無聊遊戲。散場的時候祁抑揚陪著父母等車。十分不巧,他的司機到得更早,談少宗隻好在祁正勳和岑美倫的注視下跟著祁抑揚一起上了車。車門關上車窗搖起,談少宗跟司機講的第一句話卻是先送祁抑揚回家後勞煩再去一個地方。車開了一段時間,祁抑揚把車窗降下去,冷風迅速吹進來,祁抑揚喝了酒本來正發熱,眼下覺得舒暢。他側頭看一眼談少宗,談少宗難得正襟危坐,好像跟他同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難捱。祁抑揚想自己是真的不再介意了,無論談少宗擺出什麽樣的態度都沒關係。他甚至覺得此刻的談少宗看起來有點兒可憐,因為談少宗很少會如此明顯地表現出興致不高。他想到之前跟律師通過的電話,於是跟談少宗說:“你不用虧待自己,律師跟你說你能拿到的,你放心大膽接著就是了。”談少宗聞聲看向祁抑揚,祁抑揚手肘撐在窗框上,坐姿難得懶散隨便。他知道祁抑揚喝到微醺的時候會變得放鬆,說話也不會再精密算計說一半藏一半,像上一次他開車去接他,他承諾可以在風暴中為他提供藏身的小島。談少宗都忘了認真看看律師遞給他的厚厚一疊文件裏祁抑揚的資產清單上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座島。祁抑揚又問他:“心情不好?”這種關心其實已經不適合他們如今的關係。談少宗兩手放在膝蓋上,這使他看起來更拘謹,他想了想回答祁抑揚:“沒有,就是打算戒煙了。”“那是好事啊。”談少宗點點頭:“是好事。”祁抑揚說:“應該早一點戒掉的。”談少宗的回答幾近自言自語:“可能因為我長情吧。”車開到第一個目的地,兩個人共同居住過的家,現在誰也沒下車。司機察覺到他們有話要說,自覺下車回避,留在車上的人卻還是沉默。打破沉默的是祁抑揚連續兩個噴嚏。車廂內又安靜下來之後談少宗先開口:“喝了酒又吹這麽長時間冷風,跟誰置氣都犯不著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待會兒洗完澡用吹風吹吹鼻子吧,感冒了總歸是件麻煩事。”祁抑揚沒回答,他眉頭微蹙,似乎是並不滿意談少宗把他開窗吹風的行為定義為賭氣。他正要開口辯駁談少宗是自作多情,談少宗又說:“那天你說的話,我後來想過了,至少有一件事你說的不對。我們之間能夠說結束的從來都不是我,第一次不是,現在也不是。離婚的事我沒有別的意見,財產分割我會找律師和你的律師談。這次就不和你一起飛紐約了,我有個地方需要去一趟。我到了紐約再聯係你,你不用再擔心我又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