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過她端來的茶水,抿了幾口,隔著一個人的距離,不動聲色打量著她。


    夜色正濃,她微垂著眼簾,有一抹羞澀的怯慢慢浮上麵容,卻又被疲倦的神色壓製下去。


    他心底一痛,說“這裏有我,你先上樓洗漱去。”


    她訝然抬眸,愣了愣,原想說不要,卻又被他強硬的眼神嚇了跳,微點著頭,小聲“哦”了下,便拎回他手裏的茶杯,逃也似的,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走路的步伐明明已經利索了許多,可後麵男人還是放心不下,蹙眉警告她“走慢一點。”


    她頓住,有一瞬的怔。


    而後重啟腳步,再次往屋裏走去,口頭上雖然沒有答應他,身體卻乖巧地放緩了速度。


    *


    在浴室裏,洗過澡,吹幹頭發後,已是淩晨時分。


    顧南枝穿著身浴袍,坐在床沿處小心翼翼換著藥,大概過了十幾分鍾,她將醫用綁帶捆紮在腳腕後,又換了身長袖絲綢睡衣,才緩緩走下一樓。


    裝門的師傅早就離去,客廳沙發上隻坐著傅既琛一人。


    他靜靜端詳著從木板樓梯間磨蹭而下的她,眼睛刻意尋找她身體受傷的部位,在看到用紗布捆綁成團的腳踝後,眉間短暫蹙了瞬,又迅速恢複平常,拎起茶幾上那串鑰匙走到她麵前,放到她手心處,語調平淡地說“你一個人住,電子鎖不安全,我讓師傅換了機械鎖。”


    人家大老遠、大半夜專程跑到你家來,幫你換門又換鎖,她感恩戴德都來不及,哪還敢有意見?


    連連點頭表示感謝“哦……謝謝你。”


    他靜靜聽著她的謝謝,垂眸細看她好一會,鉗在嘴裏的話,最終化為烏有,擱下句“很晚了,你上樓休息吧。”便轉身離開。


    她呆了一呆,猛然追上去“我送你。”


    倆人出了屋子,經過庭院時,傅既琛不經意掃向四周,目光掠過許多空棄的盆栽,最後定落在一棵棗樹上,神情有些恍惚,問“以前這裏不是種了許多花草嗎?怎麽現在不種了?”


    刹那,她的心就滯了,連帶著腳步都停滯不前。


    像尊雕塑一般,怔怔僵在了原地。


    臉上帶著點難堪,賭氣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女人停下腳步的一刹,男人也跟著停了下來。


    倆人相隔並不遠,隻有一步之遙。


    原本觸手可及的距離,是最容易觀察到對方麵部表情起變化的瞬間,但因庭院那盞昏黃殘破的門燈,光線幽瞑,他能感知到她身上卓然冒起的那股小脾氣,卻看不清臉上情緒起變化的驟然間。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猜不到她為什麽突然就生氣了。


    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一時讓他煩躁不已。


    他的眼眸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侵略,從上往下俯睨她,聲線有種攫人的魅惑,像在循循誘導她的心裏話,問“那是以前的好,還是現在的好。”


    說完,舉步上去,與她越挨越近。


    她卻條件反射般往後退了兩步,側過眸,避開他的目光,倔強地保持沉默。


    又是這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


    靜至半晌,得不到她的答案,他也不甚在意,自顧自轉身,朝大門口的方向離去,拋下句“不用送了,回去吧。”


    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他,不知為何心生不忍,那種與生俱來的哀與傷再次向她襲來,她一時不舍,下意識開口喚住他“哥哥……”


    他聽到,猛然止步回眸,站在五步之外,一瞬不瞬盯著她,眼神既期盼又神往。


    而她,在他回頭的刹那,卻已後悔萬分,臨時生了怯,縮了縮脖子,無話找話說“今晚……謝謝你。”


    又是一句謝謝。


    他嗤笑一聲,笑意未達眼底,過了許久,不冷不熱說了句“你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沒怎麽變,還是跟以前一樣,隻會說謝謝 。”說完,不再留戀,撂下怔然出神的她,毅然決然轉身離去。


    “砰”一聲,大門鎖上。


    “呲”一聲,外頭車子發動引擎。


    “嗖”一聲,車子已經揚長而去。


    她一直站在原地,聽著那些聲音一個接一個離她而去,仍不肯離開,直至站累了,又蹲下身來,直至腿麻了,又站起了身。


    反反複複……來來回回……不知疲倦……


    也不知過了多久,肌肉傳來陣陣酸痛,睡意襲來,身體開始搖搖欲墜,她才轉身離開,回到屋子裏。


    ……


    夜裏,她做夢,喃喃自語道:


    哥哥,你錯了!


    其實,盼盼早就變了。


    人會變,月會圓。


    怎麽可能永恒不變呢?這麽多年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


    你放棄她吧。


    *


    翌日清晨,她在睡夢中驚身坐起,嚇出了一身的虛汗。


    因為擔心上班高峰期的人流擠兌會踩到她的腳,顧南枝提早半個小時到達公司。


    與入口處的保安人員互相打過招呼後,刷卡穿過大堂,來到電梯門前站定。


    周圍靜幽幽,空無一人,隻聽到電梯“叮”的一聲響起,她調整著肩膀上大托特包的細肩帶,垂眸抬腳走入了電梯,正準備按下關門鍵。


    “等等……”不遠處,一把喘著氣的女音從電梯門外清晰飄入。


    顧南枝的手急忙從‘關門鍵’移至‘暫停鍵’。


    外頭人快步跑了進來。


    居然是喬欣。


    顧南枝瞪大雙眼,神情有些尷尬。


    “顧律師,早啊!”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顧南枝,神色坦然,毫無怯意,笑容有種無懈可擊的偽裝感。


    顧南枝在尷尬中快速抽身脫離,禮貌道“喬秘書,早上好。”


    電梯門緩緩合上,裏頭隻站著她們倆。


    靜謐需要些聲音來點綴,喬欣開門見山地說:


    “昨晚傅總還真是溫柔體貼,我在他身邊工作了這麽長時間,除了陸小姐,還真沒見過他單獨送哪一個女子回家,顧律師,真是好生福氣啊!”


    表情毫不掩飾的豔羨。


    顧南枝啞然緘默了一瞬,內心激蕩得厲害,表情卻控製得很好,淡然開口道“喬秘書,我想你誤會了,看來我有必要就昨晚那件事向你簡單做個澄清,實話實說,昨晚我並不知道傅總會出現在那裏。”


    喬欣卻毫不在意,雙手抱臂,把重心倚在右腿跟站定,誓要在氣勢上壓人一等地說“你當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因為……”眉峰微微往上挑起,神情有些得意,又有種輕蔑 “因為是我告訴他的。”


    “這話什麽意思。”顧南枝依舊氣定神閑。


    喬欣薄唇翹起,悠悠說道“昨天晚上,傅總突然問我要你的電話,我翻查文檔,把你的電話發過去之後,心下猜想,他如此著急,定是緊要之事,於是,就含糊其辭把你可能留在公司裏加班的事,順口告訴了他,沒料到他會親自過來接你,更沒想到他居然還這般在意你,顧律師可謂前途無量啊,恭喜了。”


    顧南枝沒接她的茬,拐彎抹角地問“意思就是說,你早知道趙主管故意耍弄我?”


    喬欣眼波流轉,哂笑一聲“這不是明擺著的事?”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這難道不是件皆大歡喜的事?昨晚傅總已經令我處理趙晨曦這次工作失誤的事,等下十點左右就會下發公告到各大部門,以後你大可高枕無憂,她必定忌諱你三分,你也不用擔驚受怕,怕她欺軟怕硬,每天明目張膽找各種理由給你小鞋穿,這樣不好嗎?”


    顧南枝怔了下,眼神變得犀利起來“你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喬欣避重就輕地講“顧律師,聰明人點到為止,不要把話說得太死太透,就連你都能猜想到的問題,他會不知道?你也不用感謝我,我隻不過做了個順水推舟,一切都是你的造化,要換作是別的女人,可就沒這份待遇了,隻希望顧律師以後飛上枝頭變鳳凰,可別忘記今日喬欣給你的這點小恩小惠才好。”


    話音剛落,電梯門“叮”一聲開啟,穩穩停在三十六樓。


    “顧律師,你到了。”喬欣斂回薄唇上那抹輕浮的笑,側眸提醒她。


    待至顧南枝走出電梯後,她的眼神忽而被一股戾氣所覆蓋,滿腔的嫉妒與不甘,靠近瞧去,竟有種泰國老舊電影獨有的陰森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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