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樣的眼神對視,路衡謙再有滿腹疑惑,又隻得暫且壓下:“辛苦你了。”可這白糊糊的一碗,看起來像是白粥,喝下去果然也沒有更多驚喜,甚至連一勺鹽也沒加。他向來不愛清淡的口味,自小也吃得精細,遇上不合口味的飯菜,最好的狀態也不過是克製著不要露出難以下咽的表情來。路衡謙喝了一半又哽住的樣子被薛樅看在眼裏,薛樅解釋道:“你胃不好。”不忍辜負他的好意,路衡謙又喝了小半碗,顧及著他的心情,連眉頭都舍不得皺。他暗忖著,不是改邪歸正,怕是矯枉過正了。終於熬過這受難一般的進食,抬眼卻見孟南帆一口一口,嚼得十分細致,像是在品嚐什麽珍饈佳肴,竟然格外地嚴肅認真。就好像……就好像活著,對他而言,是一件特別美好神聖的事情。路衡謙察覺到自己的思緒實在是飄得過於渺遠又可笑,在對方停下筷子的時候,問道:“好吃嗎?”薛樅垂首看向空了一半的水煮白菜,思考了一瞬,抬頭的時候,路衡謙仿佛從他的神態裏讀出了“如果不是我已經吃過了就給你嚐嚐吧”的遺憾神色。路衡謙一點也不遺憾,他敬謝不敏,隻得令好友打消這個念頭:“你真覺得好吃?”就差補上一句:“南帆別吃了,家裏有廚師。”薛樅好像終於明白了他的潛台詞,語氣也有一瞬的尷尬:“……能吃。”路衡謙見他這樣,卻像是自己做了多大錯事。他這兩天是真的覺得孟南帆金尊玉貴,一個煩惱的眼神砸過來就能讓他緊張兮兮,於是忙不迭補充:“我是說,很好吃。”又連忙去廚房又盛了滿滿一碗:“真的。”薛樅是真的沒有見過他這一麵,唇邊綻開一點笑意,然後像是怎麽也止不住一般,笑痕逐漸擴大,隻輕聲道:“不用。我知道。”他這次沒有再不留神將“我習慣了”說出口,便低下頭去。可那彎彎的笑眼裏,像是有著是藏不住的苦澀意味。路衡謙驀地覺得,這一幕像是過於安靜,安靜到荒謬的地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從這混亂的一頓晚餐中得出了這番結論。或許因為醒來後的孟南帆,總是顯得特別沉默。就連方才的笑容,也沒能讓他找到熟悉的感覺。他猜想,是因為對眼前這人欠了天大的人情,而不自覺地多慮了。這個從三歲開始就與自己竹馬相伴的好友,同他一般地家世優渥,甚至可以稱得上顯赫,又難得地父母恩愛,家庭和睦。這一路以來,連算得上波折的事也數不出幾件,是無論如何,也不至露出如此沉重、壓抑到令人心疼的神色。他在人群中總是閃閃發光,他的笑容和他的才華一樣耀眼。可如今卻沉靜得出奇。路衡謙帶著這股難以言明的探尋,再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對麵的好友。這人吃飯時幾乎不會發出聲音,連筷子偶爾觸碰到餐具的聲音都輕得驚人,臉上罕見的沒有任何表情。大概得益於孟南帆五官的柔和,這副冷冷清清的模樣,隻會讓人覺出些許憂鬱,而不是冷漠。他所不知道的是,即使飯局裏最孤僻的那個人,也仍然是身在局中的人。那種安靜是被喧鬧又溫暖的煙火氣所襯托出的。而有一些人的安靜,是徹徹底底的隔離,是絕不會有人可以探之一二的死寂。就如同他從未放在眼中的薛樅,從很多年前起,他的世界,早已是真正的靜闃無聲。是十幾年如一日的死寂沉悶。活著不過是為了祭奠一個死人,用這條殘喘的生命去憑吊一個故人。很多年很多年,他都這樣一個人生活過來,早就不奢求什麽,遇到想要的,便躲得越遠。如此心思,生而幸福的人,是不必費神去理解的。薛樅看著眼前之人深邃的眉眼,暖黃色的燈光落入他的瞳孔,仿佛冷凝的霜雪被夕陽餘光所化開,寬鬆的家居服讓他在這如夢一般的畫卷裏顯得尤為真實。這個畫麵,他記得就可以。薛樅所求本就不多,如今有這一時一刻,便很滿足。即使這片刻時光也是偷來的。而薛樅所不知道的是,路衡謙冷眼瞧著這滿桌無法入口的食物,腦中升起的詭異念頭竟然是:和孟南帆待在一起,每天吃點清粥白菜,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這頓說不上成功的晚餐在兩人無法同步的腦回路中結束了,薛樅的身體並沒有完全康複,很早就回了房間。他在睡夢中止不住地戰栗,似乎有人扼緊了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喃著什麽。傾倒的燭淚一滴一滴淌下來,燒灼著他的皮膚,仿若再一次置身火海的驚懼令他不斷地掙紮,卻又被人一次又一次地壓製著,動彈不得。似笑非笑的薄唇,揚起一個惡意又狠毒的笑容,像是淬了毒汁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炸開:“小樅。”十分憐惜似的,他碰了碰薛樅鎖骨間,還未結痂的一小塊傷口,又忽然發狠地狠狠咬下,將它粗暴地撕扯開來。薛樅感受到一陣尖銳的疼痛,可他喉嚨被扼住,發不出聲音,隻能怔怔望著那人沾染了鮮血的雙唇,它一開一合,又喚了一聲:“小樅。”這一聲溫柔至極。隻有薛樅能明白這個名字對他意味著什麽,難以出聲的他,隻能徒勞地張了張嘴:“對不起……”那人鬆了他的脖子,轉瞬間卻更加暴戾:“你閉嘴!”長時間的折磨讓薛樅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他好像又被丟進了濃煙滾滾的房間,氧氣漸漸消失殆盡。他的頭腦一片昏沉,卻仍然不住地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在近乎窒息的時候,霧散雲開一般,那個身影漸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準確來說,是一個近日來,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小樅,”那個聲音帶著笑意,和止不住的擔憂:“快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