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鳴夜不說話,上上下下掃了他一遍,他深不可測的眼睛裏,閃現意味不明的放肆,鍾意秋有點不舒服,縮了縮脖子。 “肖二哥,今年來這麽早”,後麵剛進來的一輛車上跳下個年輕男人,走過來站在肖鳴夜身旁。 肖鳴夜不說話,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義叔和六子他們去和排在前麵的熟人說話,車上就鍾意秋和肖明夜。 鍾意秋實在太紮眼,讓人忽視都不行。 “呦嗬,這是新來的那個大學生吧”來的人點了根煙,狠抽一口,在煙霧裏眯著眼打量他。 鍾意秋聽他說話語氣流裏流氣,故意帶著戲弄,不打算開口理他。 這人渾不在意,接著說:“市裏那麽大,就找不到個學校了,咋分到我們這兒了?” “聽說你是病了才退學的,啥病啊這麽重?” “長得還挺好”,說了還嫌不過癮,向著肖鳴夜努努嘴,尋求認同,“是不?” “滾蛋”肖鳴夜一動不動,低聲說了倆字。 六子從前麵衝過來,嚷到:“張二瓦,快閉了你的茅坑吧!” 張二瓦嘴也不饒人,兩個人罵罵咧咧的朝又進來的一車人過去。 鍾意秋低著頭,手緊緊的抓著車前麵的鐵扶手,指尖泛白,心裏更是說不出的滋味。 他最怕別人問這些,生了什麽病?為什麽退學?病好了沒?好了咋不回去接著上學? 肖鳴夜漫不經心的說:“別理他,一個混子。” 鍾意秋抬頭看他,他仍然和剛才一樣,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剛才那句話算不算是安慰他。 “我是遺傳性的貧血,小時候身體就不好”,鍾意秋突然開口說,“長大了雖然好多了,但是一旦生病了就很難好。” 肖鳴夜盯著鍾意秋看,他眼睛深邃,看人時哪怕沒有焦點,也像是在看著別人的眼睛專注的聽。 鍾意秋有點尷尬,挪開了眼。 肖鳴夜知道他的話沒說話,然後呢?是生了什麽病很難好,嚴重到退學的地步? 但是,他不會問。 “讓你帶什麽課?”肖鳴夜自覺的轉移話題。 “二年級數學”鍾意秋答,又問,“你呢,教幾年級體育。” “全校。” 一點意外都沒有,他又見到了鍾意秋瞪大的眼睛。 “全校就你一個體育老師?”鍾意秋嚴重懷疑他是在騙自己。 “就我一個,義叔教全校得美術。”肖鳴夜又給他的驚訝加點分量。 “那我就教一個班的數學是不是太不像話了”鍾意秋喃喃的說。 8點準時開門領教材,但輪到他們的時候已經快11點了。 學前班到六年級的全部教材,幾個人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搬完。 車裝的太滿,怕把教材踩髒了,他們都是腳朝外坐在車邊。 鍾意秋覺得挺刺激,一幅沒見過世麵的樣子,甩著雙腿,一會踢踢路邊的小樹,一會又想用腳去夠地上掉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穿過市集的時候人多了起來,義叔說是因為今天趕集,獅頭鎮按照農曆,逢雙數的日子是集。 路邊都是擺攤的,賣菜、賣水果,各吃小吃的攤,支著幾張桌子坐滿了人。 鍾意秋還看到耍猴的,一個戴著瓜皮帽的老頭甩著鞭子,指揮猴子給圍觀的人作揖,猴子被打疼了,呲著牙跳到他頭上揭了帽子扔出老遠,惹得周圍人哈哈大笑。 鍾意秋突然想起一件事,在拖拉機塔塔塔的聲音中湊到肖鳴夜耳邊大聲說:“你是在哪兒給我買的蚊帳?” 肖鳴夜被他喊的耳朵又疼又癢,嗡嗡的響。 鍾意秋看他板著一張黑臉沒反應,以為他沒聽見,又湊了過去。 “我問你,你……” 肖鳴夜實在受不了這小子了,抬起胳膊往他脖子一勾,把他腦袋夾在自己咯吱窩下麵。 這下鍾意秋可算消停了,也不說話了,也不東張西望了,也不甩腿了。 車開到學校西邊的器材室門口停下,鍾意秋跳下車時,臉還隱隱是紅的,一是氣的,二是憋的。 出了市集,他使勁兒想把腦袋□□,肖鳴夜卻不讓他得逞,胳膊一使力像鐵鉗子似的,逼的鍾意秋沒辦法了哇哇叫義叔,他才鬆開的。 往器材室搬書時,好幾次肖鳴夜要幫他,他扭著腰就錯身了,不讓幫。 王文俊咬著根黃瓜哢擦哢擦的晃過來。 他今天穿了件花裏胡哨的無袖t恤,兩條胳膊比女孩子還細。 來了也不幫忙,腳踩在車輪胎上像是監工。 六子肯定是不幹了,翻著白眼說:“你有個屁事啊,就是不想去幹活,還老師呢!懶不死你!” “咋沒事,我剛才回來,飯都沒吃”,王文俊一幅不想搭理他的樣子,又朝義叔說,“早上你們剛走,狗尿苔他爹就來了,說晚上千婆子要借咱們這兒的十字路,讓跟你說一聲。” 義叔還沒說話,六子先跳起來了,“你會不會說話,狗尿苔是你叫的啊,那不是小名嘛,他還是你教的學生呢,就不能叫他大號!” 王文俊剛想反駁,話還沒說出口,義叔提起一摞書哐的一聲篤在車的鐵板上,皺著眉說:“說了多少次了,這裏不行,這是學校,那麽多十字路口,非要在這兒鬧。” 王文俊收起了鬥嘴的心思,有點委屈,“我跟他說了,去年不是開過會了嘛,不從這兒走,跟我說也沒用”,又狠狠地啃了口黃瓜接著說,“他說他不管,還說我們是見死不救,千婆子算的就在這個方向才行。” 鍾意秋沒明白是什麽意思,但是他想起來,來的那天在鎮上,賣魚的李鴨毛問他去袁家莊是不是找千婆子,說是個很靈的神婆子。 他們都在外麵討論,鍾意秋隻好湊近正蹲著分類碼書堆的肖鳴夜問,“學校哪裏有十字路口,千婆子為什麽要走這裏?” 肖鳴夜手裏活兒不停,扭頭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 “噯,問你呢?”鍾意秋又問。 “不生氣了?”肖鳴夜回他。 “這個押後再議,先說千婆子”,鍾意秋正經的說,想了想又補充到,“我第一天來的時候在鎮上,遇見一個賣魚的大叔,說她很靈。” 肖鳴夜擦了把汗說:“他們講究送鬼送神喊魂,要在十字路口,學校左邊那個十字路口,說是方位最好,以前都是在那兒燒紙辦法事,影響學校也嚇得學生不敢上學,去年大隊找了千婆子過來,不讓再這兒弄,她也答應了。” 鍾意秋第一次聽他說這麽長的話,有點稀奇。 正想趁機把剛才在路上沒問完的那個問題再問一遍,看他怎麽解釋,還沒說說口,見王文俊穿著拖鞋噠噠噠的進來了。 “二哥,上午你妹妹來了,說你二哥下午回來,讓你晚上回去吃飯”,王文俊對肖鳴夜說。 鍾意秋:“……你不是二哥嗎?二哥也有二哥?”第7章 身世 袁家莊七十多戶,幾乎都姓袁,隻有六戶是外來姓,這裏麵就包括肖鳴夜。 他和別人還不一樣,別的外來戶是一家人都遷來這兒,比如磨豆腐家的邱叔家,當年他爹帶著老婆孩子搬到袁家莊,現在邱叔也有孫子了,一代一代的慢慢紮根。 肖鳴夜是隻有他自己。 他一點也不記得自己親爹了,因為他爹死的時候肖鳴夜還不滿一歲。 他媽王桂枝說他爹是得了急症死的,幹一天活回去,晚上吃了兩大海碗的麵條,兩個饅頭,喝了半瓶酒。 第二天早上沒起來就死了。 早上他媽做好了飯,見他還沒起以為他裝睡呢,過來嬌嗔的推了他一把,才發現他已經硬了。 隻有八個月的肖鳴夜睜著雙大眼睛還睡他旁邊啊啊啊啊啊的笑。 但是他大伯不這麽說,大伯說他爹是被他媽害死的,他爹個一米九幾的大漢,鐵人一般,平時黑著臉能嚇哭小孩,不可能啥原因都沒有說死就死了。 王桂枝帶著肖鳴夜守了兩年,肖鳴夜三歲的時候她說活不下去了要嫁人。 肖家兄弟六個,他爹行三,當時他爺爺還活著,爺們幾個一拍桌子說,你嫁人可以,孩子不能帶走。 王桂枝當然舍不得孩子,但她更不想帶孩子嫁人,心裏也是天人交戰,他們這麽一說算是幫她做了選擇。 她後來說,這都是命。 經人介紹王桂枝嫁給了袁榮招,袁榮招比她大十歲,前兩年死了老婆,留下兩個兒子。 王桂枝嫁到袁家莊過的還不錯,沒兩年又生了個女兒袁玉蘭。 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了,偏偏就沒如她意。 肖鳴夜跟著爺爺長到五歲,雖是辛苦,但也還算安穩。 五歲那年夏天,爺爺死了。 死前召集幾個兒子跪在床前發了誓,一定要把肖鳴夜養大。 可是發誓就像放了個屁一樣簡單,臭也就隻臭一會兒。 安葬了爺爺的第二天,大伯來領他,肖鳴夜以為他要領自己去他家,但是沒有,他借了輛自行車,把肖鳴夜送到了袁家莊。 鍾意秋當然沒有聽到這麽完整的故事,他隻是在晚上吃完飯洗碗時,實在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了六子。 六子簡單和他說了來龍去脈。 “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聽村裏人說的,二哥他從不提這事兒。”六子甩甩手上的水說。 鍾意秋問:“在肖家就他一個,到這裏也不是老二,那他為什麽叫二哥?” “這你就不懂了吧”六子直起腰興致勃勃的說,“二不是老二的二,二哥是尊敬知道不?” 說完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說的不夠明白,沒有引起鍾意秋的重視,又補充:“就是厲害的意思,喊一聲二哥,誰都怕!” 鍾意秋還是沒明白,在黑夜裏挑著眼尾看他,意思就是你說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呀? 六子急的原地轉了一圈,也沒想出個詞表達,隻恨自己沒多上幾年學。 鍾意秋看他幹著急,試著問:“是不是因為他比較二?” 六子聽他說的話楞了好幾秒,反應過來後一下子就炸開了,手舞足蹈的叫嚷著:“你說什麽呢,怎麽能是那個二!” 鍾意秋被他嚇了一跳,揮著手忙說:“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結果六子喊著喊著突然像是被人點了笑穴一樣,哈哈哈哈的笑起來,笑的站都站不住,捂著肚子蹲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