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是去遛狗了?”何亦並沒解釋自己已在這裏坐了整個下午,“我來的時候狗籠子好像一直都空著。”“啊……嗯,我……我把它拿去染毛了。那家店的人氣特別高,排了好久的隊,晚一點我會接它回來。”白鹿揉著後頸,還沒上樓,就看見自己收拾好的行李,大大咧咧擺在樓梯旁邊的位置,尤其顯眼。他這兩天忙著整理各種出國的資料和收尾這邊的生活,完全沒有顧及這些東西會不會給人看見。倒也不怕被人曉得,隻是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想花精力與人揪扯。反正是要走的,扯不扯都是明天的飛機。見何亦也看到箱子,白鹿隻得硬著頭皮與人扯謊,“先前想出去散心,結果沒有成行,東西就一直堆在這裏也沒心情收拾。”幸虧對方不曉得自己說謊會紅耳朵的規律,像是信了,囑咐他兩句吃飯的事情,臨走之前還不忘傳達秦冕明天會提前回家的消息。待人一走,白鹿鬆了口氣。回不回來又有什麽區別,他們已經很多天沒說過話了。不曉得從哪一天開始,聽見那人的消息已不再是純粹的欣喜,像奶油掉在地上的甜筒,像摳不出蟹黃的秋螃,像缺一口香菜的牛肉麵。秦冕對他來說,已經不是無法拒絕的味道。白鹿繞著熟悉的公寓走上一圈,最終偷偷溜進男主人的臥室,做賊似的打開那排曾也屬於他的衣櫃。他取下一件幹洗後仍然留著好聞香氣的男士襯衫,稍一低頭,重重允吸上麵的氣味,像饑寒之人在汲汲溫暖。該是最後一次觸手可得對方的私物,白鹿怕自己後悔,終究沒舍得將襯衣掛回原處,而是偷偷塞進了自己的箱子。意料中的失眠來得並不匆促,好在這樣的夜晚不少,白鹿早就習以為常。腦海中走馬觀花閃現十年過往,曾經的大喜大悲於此時此刻都成了心底平靜滑開的褶紋。他知道今夜不可能睡著,從床上坐起的瞬間就決定出門再看一眼這座城市。沒有將來一定會回來的打算,就像義無反顧決定離開。他本就是顆無根的草,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輕易地留下來。興許是想起何亦走時欲言又止的表情,白鹿出門之前稍有猶豫,還是存了個心眼,將唯一的那隻拖箱也一並帶上,提前存去機場。再次到家已是早晨八點,草草衝了個澡。浴室的鏡麵氤氳不開,勉強照出一張眼窩內陷的暗沉的臉。一邊僥林木森幸著從此不必‘以臉待人’,一邊順手把方姨頭天做的點心挨個加熱一遍。白鹿還是頭一回正兒八經坐在桌前,一口一口用力吃掉。等到九點剛過,他果然聽見門口響起鑰匙開鎖的聲音——九點是何亦周末起床,從家裏開車過來最合適也最常見的時間。何亦開門見到白鹿,像是鬆了口氣,又像覺得自己大驚小怪。畢竟昨日在這間屋裏看見的聽見的所有東西,都給他一種白鹿即將要走的錯覺。白鹿見人發呆,衝他笑笑,一點沒有被人打攪的不悅,手裏還捏著半個沒吃完的點心,“何先生喜歡吃甜的東西麽?還是熱的,還有好多。”何亦終究不是白鹿的對手,跟這人閑聊幾句就掉以輕心。甚至聽說白鹿打算去學校還書時還專程開車送他過去。他看著白鹿的背影消失在圖書館門口,可一等半個鍾頭再不見人出來。一小時之後,何亦終於相信自己又被白鹿騙到,那人竟然在他早有預感的情況下仍然成功地跑掉了。秦冕剛下飛機就接到何亦的電話,他皺了皺眉,並不太相信對方所說,“他不會走的。”秦冕正好取到自己托運的行李,一邊跟同行的客戶告別,一邊與何亦通話,“應該隻是出門而已,他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也不可能舍得離開。”何亦那邊的語氣卻不淡定,“白先生這回可能真的走了,昨天我看見他收好的箱子就放在門口……”秦冕沒注意看路,迎麵撞進一個旅行團的隊伍。差點跟他挨到的導遊舉著印有團隊logo的彩旗,一邊揮舞一邊扭頭衝身後熙攘的人群指引領取行李的轉台。“他沒刷過我的卡,他的身上也沒有錢。”秦冕沒聽清何亦的後半句,被迫捂住耳朵以隔絕周圍喧攘的噪音,“你剛才說什麽,什麽不在家裏?”“那隻狗也不在,他連狗都帶走了。”秦冕一愣,終於停下腳步。抬手遮耳的動作恰好擋住他一側視線,以至於走在隊尾,戴著鴨舌帽的白鹿輕易地與他擦肩而過,而不被發現。白鹿穿著連帽的衛衣,天空藍的牛仔,是一身並非男人熟悉的休閑扮相。像一朵潛於草木的奶紫色小花,十分輕易就被人看漏。誰都沒有看見對方,相互地,完美地,匿在人流之中。秦冕被身後一個熟悉的笑聲引去注意,他驀然回首,在人群裏尋覓聲音的源頭。同一時間白鹿正好蹲下身體,撿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護照。隻是兩秒的間隔,秦冕發現自己聽錯了聲音。而白鹿起身的瞬間,男人已經收回視線。兩人目視前方,背向著越走越遠。秦冕踏出機場的瞬間,仍然還能聽見不遠處飛機降落的轟鳴。白鹿走到機場最高的地方,麵貼玻璃窗靜靜站著。他仰起臉來,迎著窗外耀眼的冬陽,見一架剛剛降落的787在跑道上飛速滑行。前有‘秦失其鹿’,楚漢之爭。霸王用了四年時間仍然把握不住江東和虞姬。而今日秦冕失去白鹿,也不過隻隔著幾十米遠的距離。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這回白鹿是真的走了,走得幹幹淨淨,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像樣的告別,如每一個堅定想要離開的人,再不回頭,也無從留戀。隻怪歸途太窄,人心太窄,擠不下的都是過客。他隻要最好的愛情,不肯將就,也從不妥協。十年的時間可以從頭到腳改變人的模樣,而白鹿的十年卻像假的。他的眼睛仍然明澈,心思仍然清純,他從不停歇地期望更好的生活,腳下也從不停止地一步步向前。這世上有很多規則,卻沒有一條是說,卑微的人就沒有做夢的權利。秦冕站在空無白鹿的公寓裏時,仍然不敢相信對方已經不在的事實。他想過很多可能,卻唯獨不信白鹿會走。爭吵,冷戰,兩敗俱傷,他還沒放手呢,白鹿憑什麽舍得離開?這個男人難以自知卻深有自知之明,他就是那團光火,站在哪裏都注定吸引蝴蝶。身邊來過卻主動離開的人實在不多,除去白鹿,隻有一個賭氣跑回美國的炮友。而對方在回國兩個月後又來電話,聲淚俱下,說他悔了,說他可以不要身份。看吧,不怪他秦冕自負自妄,他有資本,從出生的時候就決定好了。骨子裏的驕傲是從心髒脈絡開出來的花,身邊漂亮蝴蝶都尋味而來,擠破了頭。白鹿顯然是其中最幸運的一個。在秦冕的認知裏麵,沒有人可以違心地拒絕好運的傾斜。可白鹿還是走了,連同他曾來過的痕跡都被抹掉得幹幹淨淨。往日最遭嫌棄的臭烘烘的狗味,隨著冬天來臨,氣溫驟降而逐日清淡。秦冕翻遍了整個公寓,除了一個插在電腦上忘記拔走的u盤,仿佛這個家裏根本沒有白鹿生活的痕跡,連拖鞋和睡衣都被他提前處理。u盤的容量不大,正好裝滿一份籠統的台灣社工工作簡介和兩百多張白鹿當年網拍的相片。某天應酬結束,秦冕深夜回家,先後拒絕司機跟秘書提出的照顧請求。他把自己反鎖屋裏,借著凜冽銷骨的酒意,叫了一聲不可能再有人聽見的‘鳴鳴’。“鳴鳴。”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確信,白鹿是真的走了。那人不跟他好了,他被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給甩了。秦冕仰頭靠在沙發上麵,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痛徹地笑出聲來。這個男人多驕傲啊,雖然從頭到腳都不痛快,但也不至於發泄到撒潑耍混。他不再頻繁地拒絕各種邀請,正經的,不正經的,上檔次的,沒檔次的,隻要抽得出時間,統統都去。他得證明沒有白鹿,他照樣是他自己。酒吧,餐會,夜店,哪裏都行。但凡見到有姿色有身材,看得順眼又下得去嘴的,當晚就可以把人帶走,在附近開個酒店跟人上床。不過大多數時候都無法做到最後,隻要身下人一個動作不好,一聲叫床不甜,他立馬穿回衣服,指著門口讓人拿錢滾蛋。午夜夢回,躺在淩亂而空曠的酒店床上,秦冕時不時還會錯覺白鹿仍然在他身邊,仿佛那人從沒有走遠。畢竟此時離開絕對不是聰明人的做法,而白鹿多聰明啊,他憑什麽在這樣簡單的問題上選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