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和燕淮進小區到再出門的時間,前後不過一二十分鍾。既然寧潔看到了他們倆一起進小區,還說等了一會兒沒見車子出來,那就是說,這個二十出頭的堂妹試探性地給他發短信時,人還在他的小區外麵。而接到他的回複後,寧潔才匆匆趕來這裏,也許隻早了幾分鍾坐下,然後裝作在等他的模樣。他的背脊都泛起一股寒意。發現說漏了嘴,寧潔頓時噤聲,訕笑兩下,又囁喏著:“就是好奇嘛,誰看見那位燕少心裏不好奇啊,又不隻是我的毛病……”“他跟我沒有關係,也不可能給你錢,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寧初冷漠地說。他不明白,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以前那個天真善良的小女孩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他隻覺得越來越不想和這個妹妹相處,連她變了個性格的契機都不知道是什麽。還是說,人都是一定會變的嗎?那麽‘擁有’,是不是也隻能是暫時的?聽著他斬釘截鐵的聲音,寧潔霎時紅了眼眶,眼睛裏布滿了讓他心驚的、無端的怨恨。他聽著寧潔的斥罵,心髒一點一點如墜冰窖。“那年要不是我偷拿我爸我媽五千塊錢給你,你就痛死在醫院了!屍體都沒人給你收!我媽說了,這個恩情你要是有點良心,就該湧泉相報!我現在隻不過問你要一點點錢,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你為什麽這麽自私?我爸媽說得對,你就是一個白眼兒狼!是個利己主義!我看我以前就是因為什麽都不懂,才會去同情你這種人!”……包廂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縫兒,上菜的服務員端著一盆紅燦燦的麻辣魚頭,聽到這裏邊兒的聲音,猶豫著不敢進來。“你上,你上你的。”寧初蒼白著一張臉開口,看向門口的眼神都有些飄。他說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麽感受,隻覺得精神是恍惚的,頭重腳輕。服務員把魚頭放在桌子正中央,跟逃似的一溜煙兒逃了出去。寧初緩緩站起來,沒去看寧潔那雙不再單純的眼睛,垂眸看著這盆火辣辣的魚,冷冷地笑了。“好,好……你終於說出來了,你爸媽教得好……”“寧潔,知道為什麽這些年,你不管要什麽,我都給你買給你打錢嗎?一是因為你小時候的確幫過我,二是因為奶奶以前很喜歡你。”他輕輕捂住光是看了這盆菜就開始隱痛的胃,白如紙的臉色依舊淡漠,他不想吼得那麽不體麵。“但事實得說清楚,我那時候不會因為你那五千塊錢就橫屍醫院,而這幾年我給你花的金額,不管再怎麽通貨膨脹,都是能抵的了。”淡淡瞥了這個擁有親緣血脈關係的‘堂妹’一眼,他拿出手機,登上手機銀行,往常轉的寧潔那個賬戶裏轉了十萬。“這是我念在小時候奶奶那麽疼你的份兒上,最後一次給你錢,但我以後一分都不會再給了,因為她老人家最喜歡的孩子是我,相信她在天之靈,也不會願意我再在你麵前受氣。”“你以後別再聯係我了。”拋下最後一句話,寧初頭也不回地拉門走出房間。……夜市裏不好打車,他戴著口罩,沿著兩排熱鬧的店鋪一路往外走,街道熱鬧擁擠,不斷地有人撞過肩膀,體內止不住地泛冷發疼。他渾渾噩噩地走出夜市路口,在馬路邊的長椅坐下,冷風吹得連眼皮都在打顫。不隻是胃,身體各處的關節都疼得他頭暈目眩。寧初把口罩拉了一點下來,身體脫力,小口小口喘息著,突然間覺得還是有些幸運的,演了個男四,拿到了一點錢,剛好可以把這段維係得越來越累的關係斷掉,孑然一身。他心裏空了一塊兒地方的輕鬆之餘,又覺得悲哀,覺得很累。那個十四歲戴著紅領巾,臉蛋粉撲撲,裝了一書包鈔票跑來醫院找他,悄悄說‘奶奶留給你的東西都被他們拿走了,這是我在家裏偷偷拿的,哥你讓醫生快給你開藥吧’的小女孩,已經不見了。他生命裏那些曾經愛他、對他好的人,在這些年裏都一一消失了。不知道這是老天爺給他的諷刺還是玩笑,或者這就是他的命。而可怕的是,他對此都已經愈發麻木和習慣了。習慣了失去,習慣了兩手空空,習慣了‘不能擁有’。就似乎他不再期待那些關心,不再想要那些愛意了,因為都是會變的,都是會不見的,沒什麽真的可貴。他不願意再排斥這種麻木了,寧初想,過了今晚就好,今晚就讓他一個人呆著,等到了明天,太陽升起來,他就可以痊愈,可以摒棄那些不必要的情感。可以給自己築起厚重的城牆。可以真的成為一個麻木的人。手機在衣兜裏震動著,寧初捏著酸疼的腕骨,出神地盯著地上一塊翹起的磚塊,不願去接,任憑那個冰冷的方塊兒在兜裏不知疲倦地震,幾乎整整一個小時。他不知道,在這座城市,郊區某棟樓6層的房子裏,一向冷峻從容的燕少,已經快要砸手機了。燕淮隻在寧初的下一層,對方在到家後,沒多久又開門出去這事兒,燕淮是知道的。那時候他的整個大腦皮層都處於‘寧初終於願意正視這段感情’的興奮中,注意力分了大部分在關注樓上的動靜。房門咚地一聲關上時,他的心情就有些煩躁了,特別是開門看著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一路降到一樓後便停了,臉色已經稱得上陰鷙。時間已經快十點,現在外麵天氣那麽冷,能去哪裏?去幹什麽?身體這麽差就不能好好在家休息嗎?他沒有關門,沉著臉在門口站了許久,不停說服自己寧初有自己的生活,有朋友、有時間靈活的工作,不要過多地去幹涉他,不要被心底那份濃烈到極端的占有欲給吞噬,給他空間,不要太急……但倏而又開始有了另一些想法,萬一寧初要去的是一些不安全的地方怎麽辦?萬一他又低血糖,撐不住暈倒了怎麽辦……這個城市的黑暗麵,他比寧初清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