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許駝會提出替他了結痛苦,然而沒有。我們內心都懷有一絲希望,就是奇跡會發生在阿傑的身上。三天後,奇跡發生了。當我將冰水瓶裹進他的毯子裏時,阿傑有了反應他顫抖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我睡了多久……”他蒼白的嘴唇顫動著,“我聽見有人唱歌……唱得很難聽……”他熬過去了,可清醒隻持續了短短幾分鍾。在之後的半天,阿傑的意識狀態時而清醒,時而惡化。許駝在動危險的心思,其實我們都在動那個心思找醫院救他。隻要還有醫治的可能性,就去試一試。但他的狀態不太可能是地下診所能解決的,黑診所抵禦幾十萬懸賞誘惑的可能性也不大。我想到了一個近乎瘋狂的幫手,隻要許駝能替我找到安全聯絡方式,我就可以聯絡他,試探他的態度。在簡單的商量後,我用許駝教的辦法,用公共電話亭撥打了中轉機,再聯到祁蒙竹的手機。如果他掛電話怎麽辦?如果他直接報警呢?……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時候,電話接通了。祁蒙竹的聲音在那頭沉默了幾秒,問:“戴雪明?”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聽起來像瘋了。我們開高速回去,回到最初的城市。祁蒙竹會讓人在進城的收費站外等著,那些都是為他的家族企業保守秘密的律師與行動員,他們不會過問我們是誰,不會記住我們的臉,不會和任何人提及今天的事。警方認定許駝和傑克曼都已經逃往外地,沒人想得到他們還敢回來,事實上他們理論上也並沒有回來的理由。我們和祁蒙竹的人接洽完成,然後前往祁氏集團控製的私立醫院。賽跑是從進入醫院開始的,一旦進入醫護往來的醫院,秘密就最多隻能保持七十二小時。阿傑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許駝說:“其實這樣也不錯。他很久沒這樣好好睡過了。”“你們怎麽會弄成這樣?”祁蒙竹問。“應該說,不管怎樣,最後都會弄成這樣。”祁蒙竹聳聳肩,他轉而看向我,眉頭皺了起來:“你呢?你怎麽也弄成這樣?”“我?”“你變了,你沒意識到嗎?”他說,“你的眼神像個死人。”我沒辦法反駁。我甚至比那邊熟睡的阿傑還要詭異,在一個隨時會等來警察的環境裏,我睡不著覺,從前我覺得通緝犯隻要逃就行了,餓了路邊小賣部買吃的,晚上睡車裏,一口氣在窮鄉僻壤過幾十年……但我現在根本不算被通緝,隻是“陪跑”,壓力都快要將我整個人壓成粉末。在收到阿傑的檢測報告時,祁蒙竹正在和我聊我家的事。我失蹤後,我媽和周叔以為我被許駝殺了。我身邊的每個人都被查了一遍,包括他。“你以後有什麽想法?跟著他亡命天涯?”“……等他安全了,我會回去的。”“他不可能安全的。你看見傑克曼的檢測報告了嗎?他沒救了。他現在還活著,隻是死不了,他不會再醒過來了。”祁蒙竹將報告遞給我,“許駝和他是一樣的,殊途同歸。走進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徹底了斷的人,都不會善終。”我們最後去看了阿傑。他的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近乎透明。我第一次那麽仔細地觀察這個人的五官,他的五官很深刻,但卻不強勢,這樣熟睡的時候,會讓人覺得這是個很溫柔的人。許駝拿著枕頭,輕輕蓋在他臉上。過了很久,他都沒有按下去。然後他把枕頭遞給祁蒙竹。“我以前一直不喜歡你,以後也是。”他笑著說。但我看見他哭了,我第一次見到許駝落淚,這是從前從未想過的情景。“我一直羨慕、甚至嫉妒你,祁蒙竹。我想,該是怎樣養尊處優又一帆風順的人生,才會養成你這種自命不凡的傻逼。”枕頭被接過,祁蒙竹難得沒有反駁,而是自嘲地笑了。“但如果每個注定出生成長在金字塔頂上的人都和你一樣,說不定這個人間會像樣些。”他抱住祁蒙竹,拍了拍對方的背,“你送阿傑走吧,送他去好一些的地方。”我們離開病房,透過病房門的玻璃窗,我看見祁蒙竹將枕頭按在阿傑臉上。他試了很多次,都沒能下得去手。許駝沒有回頭看,他讓我代他看,確認阿傑會從痛苦裏解脫。祁蒙竹的動作很輕,他的手因為緊張而顫抖,最後不得不將身體也壓在枕頭上。我看了很久,直到病床旁的監護屏幕上的心電圖失去生命的起伏。“好了。”我拽了拽許駝的手。他花了幾分鍾才回過神,又恢複了那種假麵般的從容微笑,和我一起離開了醫院。第27章 兩側的街道還是那麽熟悉,這是以前我上下課的路。從路口可以看見我家的樓層。工作日的下午,住宅區沒什麽人往來,我抬頭看了一會兒,再回過神的時候,原來在身邊的許駝已經不見了。就像是直覺,我在旁邊的樹後找到了他。他以為我會慌張地去附近找他,等我一離開,他就趁機走遠。“你以為我幾歲了?”我抱著雙臂把他堵在牆角,“你為什麽隻想一個人走?”“你知道為什麽。”他指著遠處的住宅樓,“都到家附近了,你該回家了。”“……我擔心我被……”“你沒有被通緝。”他打斷我的話,“我不用帶你走。回家去吧,就說是突然覺得工作壓力大,去什麽地方旅遊了。你跟我走,就再也回不來了。”他撞開我要走,我抓住他的手腕,幾乎要開口,話都到了嘴邊,卻被咽了下去。那句話我說不出來,最後屬於正常世界的道德觀阻止了它。可許駝猜到我想說的話了。“你是想說,你不管你的媽媽了,想和我走?”他問,“家人、家、這個社會的身份,你統統無所謂了,決定和我走?”他代我說了出來。在普通人看來,這種話屬於喪心病狂、泯滅人性的級別,甚至比我真的去馬路上殺人還要嚴重。光明世界的人類有可能原諒殺人犯,但絕不可能原諒說出這種話的人。這就是用道德來進行社會存在製約的光明社會。一個人的社會存在性有時會比他是否犯了法還要重要。違反人類社會製定的道德底線,則代表失去了社會存在性。他們會被排擠到人際邊緣,永遠不可能得到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