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猜,他是害怕錯過什麽。二月,yik來雷丁的第五年,某個平平無奇的一天。我去鎮上的郵局寄信,回去時特意挑了一條不常走的路。這條路要經過車站,半路我的鞋帶鬆了,蹲下去係,起身時正巧一班火車停下。雷丁的車站很小,一天隻有兩班火車,上下午各一趟,我遇到的是下午四點半的那班。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列車員湯瑪斯,大塊頭的凱爾特人,頭發比臉還紅,一見他,我就想起上次在商店他借了我兩磅用來買黃油的事情。還沒還錢呢。另外一個是東亞麵孔的異鄉人,我不認識。這人臉很瘦,棱角分明,右邊眉毛上一道疤。我沒有立刻聞到他的信息素,應該是個beta。他穿著厚厚的衝鋒衣,風塵仆仆,一看就是長途跋涉,麵容疲倦,胡子拉碴的。他看見我,朝我迎麵走來,拿出手上一張照片,問我見過這個人嗎?我低頭看,照片上的人麵容模糊,隻瞧得出是一個留著半長頭發的男人。這張照片他帶著多久了呢?很多年吧,都磨成這樣。我仔細辨認了好久,但認人這事兒,我是真不在行,隻好說對不起,從未見過。對方露出苦笑,也不是這裏嗎,已經是最後一個了。他將照片小心收起,放進貼著胸口的內袋,隨後問我哪裏可以投宿。我熱情地向他推薦了媽媽開的小旅館,鎮上唯一也是最好的一家。他與我道謝。轉身離開的時候,我才發現這人原來不是beta,而是一個alpha,都怪他的信息素和雷丁島的空氣聞著太像了!與泥煤味幾乎完全一樣,我竟一時沒有察覺。真難得啊。我奔回酒廠,瞧見正在幹活的yik,我大聲喊他的名字,他聽見了,回過頭,手裏拿了一朵剛剛摘下的薊花。彼時接近日落,還剩最後一道暮光未泯,照耀在這個東方男人的身上,如同鎮子那座禮拜堂牆壁雕刻的聖母畫,她的頭頂是道帶來寬恕的聖光。我癡癡地看著,盤算著是否將剛才的遭遇告訴他,告訴他我遇到了一個擁有他最喜歡味道的alpha。——* 雷丁島原型是蘇格蘭的艾雷島(iy),為著名的蘇格蘭威士忌產區。第82章 潘詠雯我曾在梅江日報做過一段時間的新聞記者。omega進報館不是做秘書,而是去跑新聞,這在行業裏很少見。我實習的時候常常聽見背後閑話,說完全不往心裏去是假的,但要真的被這種小挫折打敗,我也不會堅持留在這裏。在三山報界,梅江日報是菜鳥記者心目中的聖地,行業如果存在一杆絕對公正的天平,大概率就被放在這家報館。我當初和幾十個候選人競爭,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實習名額,麵對麵見到了梅江日報的羅主編。主編的大名在業內如雷貫耳,他拿過許多新聞獎,始終活躍在第一線。寫社評針砭時事時言語犀利,隨筆專欄卻有幾分溫情,但更多時候還是一絲不苟地追擊社會事件,不偏不倚、冷靜客觀地將事實寫下,是真正將生命奉獻給新聞正義的從業者。做這一行總是忙碌的,主編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報館。他單身多年,從未見身邊有誰陪伴。同事有時開玩笑,說他也老大不小了,應該盡快向國家提交匹配申請。他聽了,總是打個哈哈敷衍過去,說不勞各位掛念,我早就與工作宣誓結婚。他確實是一位工作狂,大半專稿是在報館僅三坪的辦公室中完成的。蝸居於此之前,主編曾在叁周刊擁有一整層樓——他並不會遮掩過去,時常與我們調侃,說自己以前不過是一隻吃八卦的臭蟲,幸虧得一位朋友出手幫忙才擺脫泥沼,成為今時今日的自己。零二年那篇有關新利和的報道是主編進梅江日報的契機,也是我貼在剪貼簿首頁、敦促自己投身文字事業的基石。我想,它的出現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進報館半年後,我過了實習期,接到一個重要任務,負責跟一宗人物訪談。采訪對象是當時的商界新秀,城中最為受人矚目的omega姚三小姐。同為omega,我對她相當欽佩。能在被alpha掌控的三山商界殺出一條路來,其意誌之堅毅絕非常人。那次采訪是群訪,我因為人太瘦小,擠在一群同行中間差點連站都站不穩。輪到記者提問時,幾次舉起手都被別人搶先,還是姚小姐看到我的窘迫,主動說這位記者朋友,你有沒有什麽想問的?當時她已經答過一輪提問,基本是些關於作為omega如何平衡工作家庭以及對未來的alpha伴侶有什麽要求之類老生常談的話題。她點我名時,我太緊張,脫口而出其實我問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告訴我什麽。身邊的同行都發出笑聲,姚小姐卻多看我一眼,說我喜歡你的說話方式。又看我胸前名牌,問梅江日報的潘小姐是嗎?我有些受寵若驚。群訪結束後,她邀請我單獨留下,給了我十分鍾的專訪時間,我因此拿到獨家專稿,發表後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後來我與姚小姐又有了幾次采訪交流,聊起這件往事,我問當時她為什麽獨獨從一眾記者中挑出我來。她回答,因為我的那句話讓她想起了一個認識的人。你的朋友嗎?我問。她說不算朋友,是一個令我佩服的人。讓世人佩服的姚三小姐佩服的人,想必也是不同凡響,可惜我沒有機會一見。記者的工作我隻做了三年,主要是結婚並有了身孕。先生讓我在家修養,我認為他大驚小怪,他就緊張地撓頭,說詠雯,我是怕你太累。我和先生是在報館認識的,前同事,我叫他一聲趙師兄。他很照顧我,雖然人有點一根筋,但心地善良,我很喜歡他的那份衝勁。不過我倆談戀愛那會是我追的他,這人一碰上情情愛愛就特別遲鈍,讓我費了不少力氣。我們的婚姻並不特別順利,beta與omega的結合比較少見,因此碰到過許多反對與問題,好壞最終還是撐了下來。懷孕的時候我不方便在外走動,又怕筆頭生鏽,就開始寫小說。主編看過以後,邀我做日報的專欄作家,我的這支筆也因此從寫新聞變成了寫故事,常以所見所聞為主題寫現代人的都市生活。零七年,我遇到了寫作瓶頸,很長時間都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東西。那段時間我經常去天眉山的墓園看望父親,父親在我高中時病逝,我們關係親厚,成人後我要有什麽煩惱,總會去那裏和他說說話。那年的八月底,三山最熱的天氣,我在墓園碰見了一個人。當時我帶的果籃撒了,因為孕期的後遺症,我的腰落下毛病,彎起來很費勁。對方看到之後,就快步走來幫我。他一靠近,哪怕已將信息素壓得很低,我都立即察覺到他是一個alpha,下意識就退後一點。對方大概看出我的顧慮,默默將水果撿回籃子後,沒有將果籃直接遞給我,而是放在了離我兩三步遠的位置。他這麽有禮貌,我再拘泥禮節倒顯得頑固不化了,就大大方方伸出手,說謝謝你。alpha與我回握,說不客氣。他問我要去哪排墓區,不介意的話可以幫我提果籃。我說那麻煩你。石階很長,我們走得很慢,勢必要閑聊兩句。我主動告訴他自己是來探望父親,他點點頭,說我是來看我母親。他手上提一束藍色勿忘我,我說花真好看。他又點點頭,說替人送的。這個alpha長相英俊,模樣卻略顯滄桑,像常年在外奔波。我問他是否從事旅遊行業,他看看我,說算是吧。那時我正與先生計劃去海外旅行,便興致勃勃地向他打聽各國勝地。他問我喜歡什麽風景,我回答海邊不錯,他沉默少許,說那有很多選擇。我想自己可能是觸及到了什麽,便換個問題,問他接下來的目的地會是哪裏。他回答不知道,他在找一個地方,確切些說,在找一個人會去的地方。通過他的表情與語氣,我判斷他所說的“一個人”應該是他的愛人。人在談及心中所戀時的樣子是很不同、很好分辨的,不禁多嘴一句,問他的那位愛人沒有告訴他要去哪裏嗎。alpha有些驚訝,卻沒有怪我唐突,回答沒有,他走過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卻始終一無所獲。生活有時就是這樣,並不是去找就一定能找到。我說。他不再回答。我感到些許愧疚。職業病,與人聊天時我總習慣去探究他們的所思所想,這幾句追問應該給他造成了不少困擾。走到父親的那排墓區,我感謝對方替我提了一路果籃,alpha說沒關係,將果籃交給我後轉身離開了。我看他背影,聞到他身上飄出的那一縷信息素,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惋惜,實在沒有忍住,叫住他,問,你還會堅持找下去嗎?他沉默許久,最後對我說,為什麽不。這件小事我記了很久,第二年掃墓,我又遇到這個alpha。與去年見時,對方似乎有了些變化,但仍舊是一個人過來。人生總有缺憾,就像我的寫作瓶頸,兩年了,我正在認真考慮是否應該放棄。我遠遠瞧見對方,並未上前與他交談。本就是兩個陌生人,不過是曾經說過幾句話,不該叨擾——也幸虧如此,他走下石階時,我因為在後麵看,才發現他原來不是獨自來的墓園。石階底下有人在等他。我看不清對方容貌,也不知道對方性別,隻見一個人影,高個子,短頭發。alpha走完最後一階,短頭發的人向他伸出手。兩人觸到彼此,繼而緊緊相握,肩並肩朝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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