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易默默走在前麵。離開方宅後,汪嫂曾經與他聯絡過幾次,說高允哲遣散了所有人手,將方宅空關,他也不回佘公山的高家,一直住在半嶼的頂層套間,外界猜測是由於選舉失敗不想示人,因而選擇去過離群索居的生活。汪嫂雖然找到了其他工作,但仍舊心係老東家,總問褚易何時回去,褚易就說很快。汪嫂歎氣,知道他這句很快隻是安慰,不再多勸,隻說可惜花園裏種的那些花花草草了,不知道能不能捱過這個冬天。身後的陳知沅突然叫他停下,alpha踏上草坪,筆直走向花園角落的那兩株夾竹桃,一路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夾竹桃沒有開花,枝頭空落落的,陳知沅卻望了很久,他順著花枝向上看,目光停在三樓臥室的那扇窗戶上。“上去吧。”他回頭對褚易說。兩人上到三樓,以往上鎖的房間如今輕輕一碰就能推開。陳知沅跟著褚易走進去,他很熟悉這間屋子,先拉開窗簾,再打開窗戶,夾竹桃的花枝正夠到窗沿。他收起槍,扭頭對褚易說:“褚先生,謝謝你送我到這裏,我還有個不情之請,要麻煩你幫忙。”見他不再用槍指著自己,褚易略微放下心:“您請說。”“我看過你和那個姓羅的同事以前發表的文章,寫得很不錯,去做娛樂新聞是大材小用了。”“過獎了。”“我知道你們最近在寫一篇新利和的內幕揭露,希望在此之外,你能幫我多做一篇報道,這也是我今天讓你過來的原因。”“陳先生,你今天所做的事情足以上法治版頭條,我想要不了很久警方就會找到這裏——”陳知沅打斷他:“我指的不止今天這一件事,”他從懷中取出方婕的日記,交還給褚易:“我希望你將我與小婕的故事如實記錄下來。你無需忌憚高家與新利和,高永霖已是窮途末路,你也看到他的狀態,耍不出什麽花樣了。等到你們新利和專稿發表的那天,會有一份資料同步抄送給經濟調查科,董事會那群老頭子做的齷齪勾當就算再怎麽補救也是回天乏術,這條蟲子將死個徹底,再無翻身可能。”褚易手懸在半空,定定看他:“你做這些是為了給寰宇鋪路?”“寰宇已從新利和這次的麻煩中得利許多,這三十年來我盡我所能,應該的不應該的都一一做了,算是履行了身為陳家子孫的全部責任。三山商界勢必會在此後經曆一次洗牌,寰宇是否可以抓住機會取代新利和,看他們自己造化,而這些與我都不再有任何關係。”他將日記放進褚易手中:“那次半嶼會麵過後,我大概猜到了你的用意,你還太年輕,不能夠很好地掩飾。我見過你談論高允哲時露出的眼神,便知道你會為他做到什麽地步。你不會隻求他落選這麽簡單,高家與新利和但凡存在一天,就困住他一天,他不可能得到所謂的自由。”“我說過你很天真,但有時天真代表了意誌的純粹。說實話我與高永霈鬥了這麽多年,始終都慢他一步。他喜歡下國際象棋,永遠能比對手先想到後麵十步。在高永霈眼裏,這世界是他的棋局,人是棋子,由他隨便操縱。他可以利用我,利用小婕,利用高永霖,利用高允哲,利用任何可利用的人去完成他想的事情,但他唯獨漏計算感情這一環。高永霈不會明白普通人為了一份愛能夠付出多少,而到最後,就是這種看似不值一提的東西擊碎了他天衣無縫的計劃。”“你要驕傲,褚先生,是你先踏出了那一步。你的選擇影響了我的選擇。是你讓高允哲解脫,他不再受到高家宿命的牽連,他已獲得自由。”他看向褚易,“我也要謝謝你。他是小婕在這世界上留下的最後痕跡,你替我留住了,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褚易如鯁在喉。他終於猜到陳知沅來此的用意,想要說些什麽,卻被陳知沅製止:“我不值得同情,你不用說些說的沒的來安慰我,你還有許多要做,隻不過作為一名失敗的過來人,我還是不能免俗,想給你一個忠告。”他坐到床邊,重新拿出那把格洛克,取下手槍上的消音器:“人所做出的每個選擇都有代價,逃不了的,今天,明天,十年,你總有一天要還上,求的無非是在還的那天少些後悔。”他抬眼看了看褚易,“好了,我說完了,麻煩給我一些時間,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情需要完成,請你出去後聽到任何聲音也不要進來。”“陳先生——”“出去吧,”陳知沅對他揮揮手,趕他走,“讓我與她單獨待一會。”再多規勸也是枉然,褚易走出臥室,為陳知沅關上門。屋內的alpha在久久的沉默過後,開口說,小婕,這十年來我每晚做夢都會夢到你,你問我什麽時候來找你,我總說不知道,讓你再等一等。我太狡猾,在夢裏都要敷衍你。對不起,讓你獨自等了十年這麽久,這次你不用等了,我現在就過來。我答應你,答應你無論碰到什麽,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褚易沒有再聽下去。他突然想起曾經看過的那部經典老劇,二十集,劇情他早已記不清了,隻記得結尾主角臨死前的畫麵:alpha躺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人生走馬燈似的回放。他的成功,他的失敗,他的背叛,他的選擇,一幕幕轉瞬即逝。最後卻回到一切的開始,他與戀人認識的那天,如昨日般鐫為永恒。片尾曲適時響起:求天賜我多一刻,重溫見你時忐忑。但天也無能,誰都知人間喜劇難成。空曠的三樓傳出一聲槍響,中斷了腦海中的旋律。褚易閉上眼,他邁開腳步,沒有回頭。第79章 蘋果全城報亭在三月一日的清晨六點迎來兩樁特大新聞。一是新利和董事會主席陳知沅於天眉山一所民宅內自殺身亡,二是針對其集團數年來經手的腐敗工程項目的深度揭露。後者發表於一份名不見經傳的本地小報,撰稿人署名羅望,叁周刊娛樂生活版的前主編。兩樁新聞,兩枚平地驚雷。幾周後,新利和集團正式宣布解散並進入清算流程,曾經屹立於三山商界的不敗帝國轟然倒塌,難免令人唏噓。坊間對此有不少流言,其中一條在報界流傳頗廣,說那篇堪稱行業標杆的新利和報道,羅望不過是明麵上的代筆,幕後功臣實際是一位外號y.c的狗仔。其人藝高人膽大,不僅深入虎穴獲取眾多獨家內幕,更在之後急流勇退,深藏功與名。傳媒朋友口中那位深入虎穴、深藏功名的草叢英雄,如今正坐在公園長椅上打哈欠。他剛去過一次褚家,將準備好的一盒東西交給褚貞。離開前堂弟哭得接不上氣,對他說小易,你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他最後一次替堂弟抹掉眼淚,說我會的。公園對麵有輛巴士到站,兩名乘客下車。先下來的是一個穿著樸素帽衫的omega,遠遠瞧見褚易,向他揮了揮手。褚易看手表,離航班起飛還有四個多小時。今天本該直接去機場,結果臨時接到陳芳澤的來電,說想和自己見一麵。他再抬頭,陳芳澤正在扶另一個人下車,對方走路一瘸一拐,背影佝僂得厲害。陳芳澤扶他坐到巴山站的等候椅上,替對方抹汗,那人很安靜,沒有什麽反應,任由陳芳澤動作。安頓好對方,陳芳澤過馬路,向褚易這邊走來。“謝謝你抽空見我,”他看到褚易身邊的行李箱,“今天就要走嗎?”“下午的飛機。”褚易回答,他望向那個坐在巴士站的人,陳芳澤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說:“伯父過世之後,允恭就再也沒說過話。他這次因為od進醫院,好不容易撿回條命,身體卻徹底垮了,現在連自己走路都成問題。”褚易收回目光:“你還留在高家嗎?”“佘公山的高家大屋已經被抵押了,我現在住在父母那邊,”陳芳澤低頭看看自己,“伯父走之前給我留了一封信,他與我道歉,說當初不該連累我,將我卷進高家的麻煩。我看時很驚訝,那麽高傲的一個人,居然寫信向我說對不起。他還說會尊重我的選擇,即便我與允恭離婚也不會怪我。於是我想了很久,去做了這個。”他扭頭,露出後頸給褚易看,那裏有塊手術後遺留的傷疤。“我將標記洗掉了,”他神情平靜,“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不過我還是決定繼續照顧允恭。他現在什麽都沒有,身體又不好,需要有人看著。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伯父做的事情。”“以前我總是看允恭臉色,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好,他要罵我。如今每天與他說話,卻一句回答都得不到。”陳芳澤說到這裏,輕輕歎一聲,“是不是有些諷刺?”褚易並不準備評判他人的選擇,換了個話題,問他生活是否順利。陳芳澤笑笑,回答還算可以,他多少有些積蓄,過日子是足夠的。“我另外還找了一份工作,薪水不算多,但很穩定,也方便照顧允恭。說來奇怪,雖然經曆了很多,我卻覺得最近這段日子是我這幾年以來過得最安心的,那杆天平頭一回變得一樣重了。所以我想,我應該當麵對你說句多謝。”他向褚易伸出手:“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我待會還要送允恭去戒毒所。祝你一切順利,有緣再見。”沒有那些精美的套裝與飾品,omega的容貌依舊漂亮,但他已不再是一座隻會站在哪個alpha身邊扮笑的雕塑。褚易和陳芳澤握了握手。對方鬆開他,轉身走回對麵車站。他扶著高允恭上車。褚易目送小巴開遠,聽到有人喊他名字,他回頭,路邊停著一輛車,羅望從車窗裏探出腦袋,衝他喊:“發什麽呆呢,快上車,再遲就趕不上飛機了。”小巴拐彎,徹底看不見了。褚易將行李扔入後備箱,鑽進副駕駛位。alpha一腳油門踩下,“係好安全帶啊,”他囑咐褚易,“要抓緊時間了,從這裏去機場就算不堵車也要開一個小時。”“謝謝你送我,”褚易依言係好安全帶,“如何,新工作忙不忙?”“你說呢?”羅望笑道,他打方向盤:“幸好有趙銘,他知道我今天要來送你,就主動幫我頂班。新報館不比叁周刊,一切都是從零開始,人手不夠,我們都要身兼數職,趙銘是攝影外加行政,我是編輯兼任財務。你要是來工作,除了跑新聞,可能還要輪班打掃廁所。”“謝了,這份工作要求太高,我怕是勝任不了。”兩人閑聊幾句,遇到一個紅燈。褚易趁著這個空隙,從包裏拿出方婕的日記本與錄音筆遞給羅望,對方扭頭看看,疑惑地問:“這是什麽?”“一個故事。”褚易回答。羅望空出一隻手,翻了幾頁日記:“這是……”他有些驚訝,飛快看褚易一眼:“你想讓我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