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童年之後,尹楠又拉著神逸去看孩子們午睡,仿佛想從那一張張小臉上找出過去神逸的樣子。


    福利院裏的孩子都特別頑強,哪怕是年紀最小的,睡到一半起來找廁所,也不需要大人幫忙,因此俞伯可以在門衛室旁邊的躺椅上打著扇子睡一中午紮實覺,在宿舍樓三樓的走廊上,尹楠隔窗看到教學樓那邊,高院長坐在書桌邊寫寫畫畫,於是問神逸:“高院長不午休嘛?”


    神逸沉思了一會,說:“我好像還真沒見過高老頭睡午覺,他好像覺很少,回頭得勸勸他……哎,他不會聽。這老頭說到不喜歡的話題,分分鍾給你打岔打得十萬八千裏遠。”


    午休結束後,是正熱時候,孩子們已經不宜去操場上玩了,所以要在教室裏讀書或者玩耍,高院長邀請尹楠來給孩子們臨時當一下老師,尹楠一開始還以自己並不會教書為由推卻,神逸卻鼓勵她:“講什麽都行,故事課、班會課、勞動課,你想跟他們玩什麽就玩什麽。”說完自己就去了隔壁的教室招呼其他孩子。


    尹楠想了想,來到教室中央——福利院並不進行中小學教育,所以這房間與其說是教室,不如說是活動室。


    尹楠想起自己的校園歲月,能想起的往往也是中學的事情,真要講什麽,大部分孩子也聽不懂,若是選了太幼稚的遊戲,又怕孩子們早已玩膩了,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但孩子們殷殷期待的目光在那裏,她不忍辜負。


    於是她說:“我給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


    已經上中學的孩子大一些,畢竟懂事,帶頭拖著長音回應她,說“好——”


    於是尹楠給小朋友們唱了一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她唱歌時,一張張小臉認真地看著她,抱膝席地而坐,將她拱衛在中間。


    一開始尹楠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一些顫抖,但很快便大方舒展開來,孩子們也很捧場,拍著小手,幫她一起打拍子。


    一曲唱完,在中學生的帶領下,打拍子的聲音變成了一片掌聲。


    尹楠又趁勢給孩子們講了剛剛那首歌的歌詞作者,大文豪蘇軾的故事,講春江水暖鴨先知,講日啖荔枝三百顆,講蘇子與客泛舟於赤鼻磯,在聯想下神遊赤壁古戰場,寫下千古名篇赤壁賦。講人生順逆境下,如何擁有豁達心態。


    從豁達說到劉禹錫的“盡是劉郎去後栽”和“前度劉郎今又來”,又從劉禹錫說到“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又從劉禹錫和白居易的贈酬對和,講到《琵琶行》,講到“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慷慨心性,又用琵琶行講了如何用文字精彩描繪歌曲,從“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美感,到“四弦一聲如裂帛”的震撼,再到“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中意猶未盡的意境。


    那都是極好的故事,極好的詩詞章句,尹楠搜腸刮肚,努力把自己學生時代走馬觀花學到的那點東西翻騰出來,隻想給孩子們多一點、再多一點的知識。


    她知道即便是這樣的故事,也有很多孩子聽不懂,但她猜想,就算是聽不懂,這些故事也能給孩子們心裏留下一點隱隱呼呼的印象,關於明月,關於天涯,關於琵琶,關於先祖們到如今代代傳承的美好精神世界。


    她熱切地希望有一兩個孩子能從這些故事裏汲取到力量,以此笑對避無可避的苦難,在風浪中保持開闊的胸懷。


    尹楠全心全意地想要給予愛,去愛這些素不相識的孩子,她不懂為什麽,她自問不是那麽無私的人,但此時此刻,她隻想這麽做,沒有人能夠阻止她這麽做。


    尹楠的講述對福利院的孩子們來說是一堆精美瑰麗的禮物,他們中即使是最年長的孩子也不曾享受過如此這般把文學藝術和生動故事聯結起來、你方唱罷我登場、一人牽出另一人的群像演出。尹楠自己也不曾設想她可以講得這麽好,直到孩子們用熱烈的掌聲去感謝她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即興完成了一場了不起的教學演出。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後悔,當初應該報考一所師範學校,然後考個教師證,去當老師的。


    她知道老師肯定有老師的痛苦,就如她做會計有會計的痛苦。


    但是一個人用自己點燃另一個人,照亮另一個人的感覺,的確使她感到陶醉。


    尹楠也理解今天自己是超常發揮了,當真去做老師,以她那點可憐的知識儲備,很難再來一場這麽像樣的表現。


    但照亮他人的感覺真的很好。


    小孩子聽故事總也不會夠,纏著尹楠一個接一個地講,直把她講得口幹舌燥,高院長“黑心”的一麵也顯露出來,老爺子絕不去說什麽“你們把阿姨纏得太累了,讓阿姨休息休息這樣的話”,而是搞了一杯水,讓教室裏最小的孩子給尹楠遞過去。


    當那個小孩對尹楠說“阿姨,你喝水”的時候,尹楠就更不好意思停下來了。


    至於神逸,他在隔壁過得很好,相比尹楠像個老師,神逸更像是個大哥哥,相似的經曆讓他與這些孩子格外親近,他坐在孩子堆裏,問大家想知道什麽,誰嗓門大就回答誰,回答給所有小孩一起聽,講故事也行,解方程也罷,甚至拉著孩子們跑出去到水龍頭附近做物理實驗,做完了再把孩子們一窩蜂趕回來。


    高玄化不吝讚許的點評說:“你比第五做得好,第五隻會跟孩子傻玩,論細膩耐心他不如你。”


    神逸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有“他不如你”那自然就有“你不如他”,他猜測高老頭隱去了半句話沒說,也大致能猜到自己哪裏不如老五,臉色因而有些古怪。


    高老頭似乎是查顏辨色的高手,指著他玩味的搖搖頭,笑道:“你呀……心思太重。”


    高老頭當著孩子們的麵走進教室,用很自然的聲量與神逸對談,他笑著問:“你是不是覺得,第五回來的多,你回來的少,我會不高興?”


    神逸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高老頭又說:“你每次回來,都拿許多東西,我都不知道你怎麽從市上運過來的,但是我知道你工資不多,是不是不拿些東西回來,就覺得不好意思?”


    神逸更不好意思了,他想辯解,說自己是心甘情願的,卻被高老頭堵住了。


    高老頭問他:“你記得第一詠華麽?”


    神逸說:“第一姐姐,我當然記得。”


    高老頭歎氣道:“是呀,你當然記得,那時候她像你這麽大,你像他們這麽大,她就像你一樣總也帶東西回來,像第五一樣得空就兩頭跑,像尹家丫頭一樣,滿肚子都是講不完的知識。你們小時候都喜歡她,我知道。”


    神逸有些遲疑,想要勸慰:“老頭子…你……”


    高老頭說:“人的命天注定,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沒什麽看不開,我是惋惜她看不開。”


    那年神逸十五歲,第五個人也是十五歲。第一詠華二十六歲,家庭幸福,初為人母。然而為了回來給南山區福利院送糧油米麵,暴雨天行車,遇上山石滑落。彼時高玄化正從南山區中學接神逸他們回來,遇上噩耗。


    高老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悵然道:“她本來姓何,我要是不管她,她四歲就餓死了,活到二十六,生了個孩子,到頭來還是沒逃過青年早夭這一遭。哎……”


    神逸也不知道高老頭提這出悲傷的陳年往事做什麽,一把年紀了,何必去惹自己悲傷。


    高老頭笑了笑,眼角擠出皺紋說:“你呀——還是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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