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玉反應過來,點點頭,印證了鍾承明的猜測:“是,會忘掉,什麽都不記得,但到夢裏就又記起來了。”  鍾承明在夢裏可以敞開心扉,因為每一句話都不會橫生枝節。眼前這個人要麽是他創造出來的,要麽就和他一樣,醒來以後會把夢裏所有的事都忘得一幹二淨。  而且他對孟和玉並沒有丁點的壞心思,大可坦坦蕩蕩。  但孟和玉還是被那一句近似告白的話嚇到了。  像他這樣比較出色的長相,從小到大自然收到過不少讚美與喜愛,可這一次不一樣。  眼前這個人雖然返老還童了,但他的性別依舊為男。  孟和玉輕輕地移開視線,望向窗外的狂風驟雨。  “你喜歡男的?”有些避著鍾承明。  鍾承明還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我說了,隻是審美意義上的夢中情人,跟你是男是女沒有關係。事實上,我對戀愛關係沒有興趣。”  孟和玉將目光轉回來,對著鍾承明,想這個人真的太過理性。這也好,自己就不用胡思亂想。  “既然你堅持你不是我想象出來的,”鍾承明接著說道,“我那一套假說就不成立了,你的確是無意闖入我夢裏。”  孟和玉低頭看椅子上掛著的麻繩,問:“那關於你的夢,我能不能問個問題?”  鍾承明順著孟和玉視線的方向一掃,猜到了孟和玉想問什麽,輕描淡寫道:“這隻是我父母對我的管教方式,出門的時候就要將我綁起來,沒有別的意義。”  很糟糕的父母,孟和玉想。  鍾承明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古董鍾,而這一次他似乎有所發現,朝著古董鍾走近了一步,轉頭問孟和玉:“你覺不覺得這個鍾走得很快?”  孟和玉湊過來看了一會兒,點頭表示同意:“夢裏的時間是不是通常都比現實快啊?我賴床的時候以為自己隻做了一小段的夢,一醒來都過了好久。”  鍾承明沉思片刻,道:“而且夢裏的時間似乎跟我的生物鍾有關聯,我工作朝九晚五,一般八點半起。等這個時間指向八點半的時候,我們說不定就可以離開了。”  鍾承明停了一停,又記起了他似乎要在一段特定的時間入眠,才會被困進這連環夢裏。  時間,時間很關鍵。  他拉開抽屜,從中翻出了一塊懷表檢查:“所有的時間都跑得很快,照這個速度,大概十五分鍾後我們就可以說再見了。”  “誒!”孟和玉一拍手掌,“大發現!”  確實是個不錯的發現,鍾承明將懷表收好。它將會是個非常重要的工具,用以得知夢境的終結。  等他扣上兜袋再抬頭,看見孟和玉一張燦爛卻又很傻氣的笑臉:“那個,還有一件事,我們也可以去發現一下。”  -  果然味覺也能以假亂真!  塞了滿嘴巴斯克蛋糕的孟和玉,幸福得想要永遠留在夢裏。  一旁的鍾承明靜靜地看著他胡吃海喝,覺得他應該真是誤闖他夢境的。  畢竟自己可是個連父母都覺得“陰氣森森”的人,整個大腦浸進陰溝裏,怎麽會在不自知的某處,創造出了一個吃東西這樣……  鍾承明用了一時才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充滿生氣。  他創造不出一個吃東西這樣充滿生氣的人。  “最後一口,”鍾承明瞥了一眼表盤上旋轉的分針,“時間要到了。”  這一次來終結夢境的是傭人,在鍾承明說完時間要到後的一分鍾,就滿臉驚詫地出現在了廚房門邊。  熟悉的轉場又到來,家具的線條都模糊,事物的顏色霎時褪了個幹幹淨淨,一世界都發白。  鍾承明最後看見的畫麵,是嘴角沾著奶油的孟和玉,站在一片白光裏,笑著朝他揮手,唇瓣開開合合。  鍾承明醒了過來。  盯著暗色裏臥室吸頂燈的輪廓,逐幀逐幀地回放那最後一幕畫麵,逐字逐字地回憶起了那個夢中人的道別:  “早安,明晚見。”  -  說要打一整天的遊戲,孟和玉隻打了一個早上,午飯後困意襲來,他倒頭睡了個長到過分的午覺,一起來已是下午五點。  他什麽都沒夢到,坐在床邊呆呆地想了一會兒,也總結出了這場連環夢的第一條規律:似乎要在特定的時間入眠。  那想要結束這困擾人的夢境就有辦法了,隻要摸索並錯開那段時間就可以了。孟和玉本來就過得算日夜顛倒,這也不是難事。  但在試過夢裏的美食以後,孟和玉就不願意了。他做事的原則簡單到傻氣:有好吃的就行。  鍾承明下班的時候去圖書館取了之前預約的書籍。他的工作時間比孟和玉的人性得多,朝九晚五。當然有時也需要加班,但鍾承明不久前剛評上了副教授,一些比較繁瑣的數據追蹤可以交由下麵的人去做,加班的時間也減少了許多。  他所工作的大學位處市中心,每逢下班的高峰時期堵車是常態,鍾承明聽著電台在車流裏緩緩行進,拐進街巷時他從後視鏡裏掃見一個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影。  滿手提袋的人並不少見,鍾承明之所以會留意到他,一是因為他還背著個烏黑色的吉他袋,二是因為他臉上鮮明的異國色彩。  這張臉太難認錯,這個背上手上都是東西的人是他的鄰居,姓孟,叫和玉。  鍾承明本想直接駛過他,偏偏這時孟和玉右手的一個塑料袋崩了,碩大的哈密瓜猛地從半空墜落,骨碌碌地滾,孟和玉笨手笨腳地就要去追,叫鍾承明終於看不下去,在路邊停了車。  孟和玉眼見一對骨節分明的手,將他的哈密瓜抱了起來,小麥色的手臂上布著樹杈子似的青筋,蓄滿了雄性力量。  他左手的虎口,有一顆黑色的痣。  孟和玉順著這隻手往上看,立刻綻出一道驚喜的笑容:“鍾哥!”  “上車。”  鍾承明隻擲出了兩個字。第7章 不、需、要  鍾承明幫孟和玉打開了後座的車門,一邊接過他手中脹鼓鼓的購物袋,發現裏頭花花綠綠的全都是零食。  “這個蛋糕很好吃的!”孟和玉神飛氣揚。  鍾承明沒有搭腔,隻是一袋袋地安放好了孟和玉的東西。這些零零碎碎的加起來倒是不重,但勝在多。一次性提這麽多東西回家,孟和玉難免手忙腳亂。  他背上還要背了把琴,鍾承明目測了車後座的長寬,最後將吉他收進了後備箱。  “上車。”他轉身打開了車門。  孟和玉應了聲謝謝,抱著哈密瓜坐進了副駕駛座。  一絲悔意立刻竄上鍾承明心頭。  他最不喜歡與人相處,何況是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  搭電梯還好,搭電梯至多隻有兩三分鍾的相處時間,而從這裏到天海合有整整十五分鍾的車程,他得和這個新鄰居彼此封鎖整整十五分鍾。  最重要的或許還是人情,他最不願意跟旁人結下人情債,無論是他欠人還是人欠他,他不想跟任何人產生錯綜複雜的人情往來,交往界限分辨不清。  這一段路餐廳很多,計程車也很多。他本可以放著孟和玉不管,等他自己打車回家。  怎麽就一時想不開,下去幫他撿了個哈密瓜。  而抱著哈密瓜的孟和玉乖乖地坐在副駕駛座,左右查看他的瓜,竟然露出了苦臉:“沒摔壞呢,那皮很厚啊,皮厚的哈密瓜不好吃。”  鍾承明從眼角餘光裏掃了孟和玉一眼,沒說話,心道沒摔爛難道不是好事嗎?他擔心的竟然是哈密瓜好不好吃。  ……算了。  鍾承明想,就這一次,下次絕對不會再多管閑事,誰讓這個新鄰居看起來不太聰明。  -  確實不太聰明。  在一個十字路口前鍾承明停下了車,微微側過臉,看身旁緊閉雙眼的孟和玉。  裝睡也裝得一點都不像,鍾承明在心裏歎了口氣,睡著的人手指哪會繃得那麽緊,生怕自己的哈密瓜又掉地上了似的。  -  起初孟和玉的確隻想裝睡以避免尷尬,鍾承明不喜歡講話,這點他很早就認識到了。不愛說話,那就不說,所以他想了個或許會讓鍾承明舒服點的辦法:裝睡,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零。  起初他的確隻想扮扮樣子,怎料鍾承明車開得很穩,孟和玉的身軀在輕柔的車浪裏載沉載浮,等車停定了神思還在一晃一晃,醒不過來。  鍾承明見他手指漸漸鬆了氣力,又不想跟他產生肢體接觸,無可奈何之下隻好開口喊了他的名字:  “孟和玉。”  這是鍾承明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剛一出口,鍾承明忽然有些怔愣,覺得這三個字似曾相似。  起中文名字講究響亮,但或許因為父親是俄國人的關係,孟和玉的名字沒有這種講究。和玉這兩個字不帶後鼻音,不像承明二字一樣鏗鏘有力。相反,它聽起來很柔和,兩個字在唇齒間綿延。  鍾承明越想越覺得熟悉,好像自己之前在哪提起過這個名字,他不禁鬼使神差地又喊了一聲:“孟和玉。”  這一次孟和玉終於睜開了眼,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鍾承明,看了一時才找到焦距。  傍晚有它的色彩,一種叫萬物萬色都變得灰拓拓的昏沉色彩。路燈還未亮起,在黝黯之中孟和玉一對藍眼睛藍得並不奪目,轉折利落的麵部線條也柔和了。  果然美人不能點燈看,大敞大亮的就失卻餘韻,每一處筆墨都分明,就扼殺曖昧。  美人得藏在半明不亮的暗色裏慢慢咂摸,一顰一笑才能引人遐想萬千。  隻是這美人有些憨。  他先是問了一句:“到了?”  而後就是一迭聲的:“謝謝啊鍾哥,謝謝謝謝謝謝。”  鍾承明本不想好人做到底,幫孟和玉把東西提回家,但在看見孟和玉企圖將哈密瓜硬塞進專屬甜點的手提紙袋以後,終於是滿頭黑線地下了車,接過了孟和玉的大包小包,三步並兩步走向了電梯。  孟和玉的家門大大敞開。他裏裏外外跑了兩趟,才安置好自己這一天的戰果。多是零食甜點,也有些日用品。  他想給鍾承明遞杯水,但轉念一想像鍾承明這種離群索居的人,往往都不喜歡使用別人的物件。  於是孟和玉水倒了一半又停下,在廚房梭巡著想能給鍾承明送些什麽做謝禮,怎料先聽外頭電梯叮的一聲。等他急忙忙跑出去,鍾承明已經下樓了。  -  等鍾承明將車倒回車庫,背好背包上來,就見孟和玉巴巴地等在門邊,手裏捧著一盒蛋糕,一見鍾承明眼都亮了,像隻見到主人的小狗崽。  “這種盒裝蛋糕很好吃的!”他欣喜地迎上來,兩人之間的社交距離立刻縮短至危險長度,鍾承明條件反射地向後退。  孟和玉僵住了腳步。  神情倒是沒有多受傷,隻是特別尷尬。他立在原地不再走動,隔著一段為難的空氣,將裝著蛋糕的塑料盒遞給了鍾承明:“真的很好吃。”聲音弱下去。  “我不吃甜食。”鍾承明幹脆地回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夢中有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爛俗橋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爛俗橋段並收藏夢中有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