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後來就不一樣了。 安遠的手指被煙燙得發疼,他才發現已經快抽到了底部,回憶就在這疼痛中消散了。 他沒有拉住舒岩,雖然他很想。 可是看見舒岩轉身的瞬間,他覺得自己可能配不上這個男孩。 他也許猜到自己就是他口中的a先生吧,也許沒有。但是這個男孩還是走過來對自己微笑。 他的臉很蒼白,黑眼圈大得嚇人,他笑得很勉強,身體單薄而瘦弱。 那時候安遠很想自己消失,消失在這個男孩麵前。因為和他比起來,自己太陰暗,隻能躲在角落裏。電話裏他問自己是不是永遠不準備讓他站在陽光下,安遠很想說不是啊,當然不是,不敢站在陽光下的,是那個卑鄙的自己。 安遠想算了吧,就這樣算了吧,大家各自回歸生活。 可是那個男孩能不能回歸生活,安遠不清楚,但是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安遠回到車上,他決定今天放自己一天假,他想他應該好好睡一覺,然後好好理清自己的想法,再想想後麵怎麽辦。 但是他不願意回家,回家等於要麵對不知道哪裏來的表妹和她那個不知道哪裏來的男朋友。他沒有任何職位可以提供給他們,當然,其實還是有的,掃地端盤子接電話,這些他們都可以勝任,不過對方並不這樣覺得,對方覺得他們是來這個都市當白領的,應該坐在辦公室裏,吹吹空調打打字,然後月薪過萬。 糟糕,全部都很糟糕,安遠不知道自己怎麽把生活過成這種樣子。 在高中同學眼裏他是飛上枝頭的野雞,他當然不配當鳳凰,在他們眼裏他這個隻是有著江州戶口的土包子是不配當鳳凰的。野雞就野雞吧,安遠不在乎。他現在已經不像高中時候那樣偏激了,他終於在現實中學會,如果自己不能去愛所有人,那麽也不用指望所有人愛自己。 安遠想隻要有一個人愛我就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最後安遠選擇去一家賓館開了個房間睡覺。 他是被手機鈴聲叫醒的。 來電的人是林立。林立約他明天的時候見上一麵,有個房子想讓他設計一下,安遠忙答應了下來。 林立算是安遠為數不多的朋友中關係最好的一位。他是自己的初中同學,念大學的時候意外相遇,就又聯係了起來,他算是對自己家裏那點破事知道得最清楚的人,所以有些話,安遠不瞞他。 安遠想這次約得正好,他心亂如麻,不如大概說給林立聽聽,他覺得自己不能再獨自承受了,所謂當局者迷,他想旁觀者能給個意見出來。 晚上回到家,打開門就看見了滿屋狼藉,家裏能摔碎的東西都碎了,要不是看著表妹坐在沙發上哭,他真的會以為家裏進了盜賊,但是哪個盜賊會不搬東西隻摔東西呢?安遠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了,他想都這樣了,自己還有心情想這些,果然麻木是最好的治療憤怒的方法。 安遠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玻璃碴,瓷器碎片,還有自己的一些擺設,小家電,在進自己的房間之前,安遠說:「記得一會打掃幹淨。」 表妹就像被人按動了開關,突然抬臉看著安遠,麵部猙獰,全無平日的嬌媚,她幾乎是吼著說:「你沒看見我在哭嗎?你現在說這個話什麽意思?!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你又是個什麽東西?!你以為你有個江州戶口在這裏混了幾年你就是江州人了?!你還不是和我一樣是個鄉下人!鄉下人啊你懂不懂!」 然後又是震天的嚎哭。安遠看著心煩,躲在屋子裏不出來。 門外的哭聲已經拐了幾道彎,安遠聽見他表妹從咒罵男朋友的負心到哭叫自己的命苦,最後是一句哥啊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安遠恨不得開了窗戶跳下去。 他不斷地想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愛誰,這樣的自己,這樣的家庭,我誰也不配。 終於在很久之後哭鬧聲停止了。 安遠打開門走出去,表妹果然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裏,他開始慢慢地打掃房間。 安遠曾經以為他隻要足夠地努力,就可以逃離開那種思想那種生活,但是現實卻總是打他的臉。十年前他為宋知非著迷,他覺得宋知非那樣地謙和、大度、有涵養,簡直是他幻想中想成為的那個自己。可是那終究不是自己,但是也許可以嚐試讓他變成自己的?年少時的安遠被自己的想法嚇得臉紅心跳,可是又按耐不住。 現在呢?現在安遠不斷地企圖讓自己變得更好,做更多的工作,賺更多的錢,他有一家設計工作室又開了一家餐廳,他盡量讓自己不那麽市儈不那麽俗氣,可是回到家裏,甚至不用回家,隻需要家裏的電話,就會把他打回原形。 他知道很多時候,這屬於心魔。 但是他戰勝不了他,靠自己一個人,真的挺難的。 安遠打掃好房間坐在沙發下的地毯上,這屋子終於又一次屬於他一個人,雖然不知道能屬於自己多長時間。他盤腿對著方桌上的電腦,這讓他想起了曾經和舒岩通話的日子,他喝著酒,看著電腦,隨意地和對方聊天,毛毯上長長的絨毛搔刮著他的腿,空調總是開得很高,讓那個冬天如此地溫暖。 電話裏的自己可能並不算好,但是絕沒有現實中的不堪。 寶貝喜歡的是電話裏的那個a先生,而不是現在這樣狼狽的安遠。 舒岩回到宿舍的時候才想起自己忘記買早餐了。 許平川看他空著手進來,問了一句:「你路上都自己吃了?」 舒岩看著空空的雙手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我現在再去買吧。」 許平川說:「祖宗你可算了吧,別回頭你再把自己丟馬路上,哎,你不是失戀了麽?我請你吃點好的吧,走老盛昌!哥哥請客!」 舒岩說:「小氣,老盛昌算什麽好的……」然後跟著許平川出了門。 吃著蔥油拌麵和菜包,舒岩覺得心裏稍微舒服了點,見到安遠的時候他還是有點難受,不敢去看他,可是他想不是都結束了麽,而且安遠究竟是不是a先生也並不重要了……也許還重要吧,但是不能去想了,他想得夠多了,也夠累了,此刻他需要休息。 許平川吃著小籠包提醒他別忘記明天要去聽培訓課程。舒岩一臉震驚,顯然是完全不記得這回事。 許平川說:「戀愛誤國啊,你不能有情飲水飽吧?不要說你這事沒成,就是成了你也不能每天就琢磨愛來愛去這點兒事兒吧?你來江州幹嘛的?專門談戀愛來的?我之前以為你是來追求夢想順便談個戀愛,後來我覺得你可能是談個戀愛順便追求夢想,現在我覺得你就是來自虐的。舒岩,我跟你講,今天,就是今天,現在,你就重生了,忘記電話,忘記性,別瞪我,我聲音不大……讓愛情見鬼去吧,隻有事業才是男人的歸宿。你看看哥哥我,我談戀愛了嗎?我是不是一心撲在工作上?」 舒岩說:「你先把你褲子拉鏈拉好。」 許平川趕緊低頭,發現舒岩在騙自己,他撇著嘴說:「總之我話說在這裏了,你自己琢磨吧。明天的課千萬別忘記,但是記得和李林保持距離,尤其是你這種剛剛失戀的,很容易被這樣的老油條騙上手。」 舒岩點點頭,他知道許平川此刻說的話是對的。自己拋下一切來江州除了因為a先生,更多的還是因為自己想從事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吧。許平川給自己提供了這麽好的平台,為什麽不努力一下呢?既然沒有愛情,就用事業滿足自己吧。 舒岩和許平川來到酒莊的時候發現李林也在裏麵,他正在從背包裏往外掏酒。李林看見他倆就招呼他倆趕緊過來試試酒怎麽樣,說著話就拿了兩支酒標顏色略有區別但是整體設計是一模一樣的酒打開來,每人倒了一些,請大家嚐一下。 舒岩說:「不用醒酒嗎?」 李林笑了,他說:「醒酒這個事情本身就是見仁見智,這酒你喝喝看,我個人覺得它是無需醒酒的。」 舒岩先拿起一杯聞了一下,然後嚐了一些,他有點疑惑地看著李林。李林笑著示意他再拿另一杯,舒岩照剛才的樣子又喝了這杯,李林問:「怎麽樣,說說啊?」 「一個是赤霞珠一個是梅洛。都是單一品種?」 「不錯,那你覺得酒怎麽樣?」 「嗯……這個……」 「實話實說。」 「覺得作為單一品種釀造的酒來說都是及格線?葡萄的特色都很明顯,但是覺得口感上有點粗糙,嗯……酒很一般吧。」 李林點點頭,把放在一旁的計算器拿過來,按了兩個數字後推到了舒岩和許平川麵前。 「這個價格,你們要不要?」 舒岩接觸這行時間不長,但是也對酒的價格有所了解,李林給出的這個價格,出乎意料。 許平川顯然很有興趣,他直接問有多少。李林說:「當然不多了,梅洛有三十箱,赤霞珠有二十八箱,你們看看,怎麽辦,可以一次買下來,賣多少隨便,也可以當做我在這裏寄賣的,然後費用咱們商量一下。」 舒岩聽著覺得奇怪,李林不是也算是入股麽,怎麽這時候會有這樣的提議。後來許平川說李林主要是負責培訓那塊,酒莊也接一些私人培訓的工作,這個一般是李林去或者李林找人去,這部分收入是記入酒莊的,李林一般是不管進貨銷貨的事情,偶爾會帶一些酒來寄賣,這樣直接賣酒其實也是第一次。 最後許平川還是一次性買斷了這五十八箱酒。李林說錢不著急,隻是他要現金。許平川問這是為什麽,李林隻是笑,他說:「我要給分手費啊,對方隻要現金,我可懶得去拿了,隻好在你這邊順便了。」 許平川樂著拍拍李林肩膀,說:「你啊你啊,快收手吧,放過那些無知小青年。」 李林挑眉,說:「怎麽叫放過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情嘛。」 許平川問:「那你算挨打的還是打人的?」 李林湊近許平川小聲地說:「給錢的時候我是挨打的,操人的時候我是打人的。」 許平川笑著推開李林,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還是離我們這邊的遠點,去禍害別人吧。」 李林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喝酒的舒岩,又看看許平川,輕笑著說:「我是沒有這個意思的,你倆這樣的,都不是我的菜。」 說完話,李林晃到舒岩身邊坐下,拿起酒給他講解起了酒標。直到午休時間,李林才起身告辭,說下午有個公司培訓,他要去講課。走之前李林不忘囑咐舒岩明天的培訓課記得要去,難得的機會,不是那種敷衍的課程,主講是自己的老師馮易,他現在也算是國內有名的葡萄酒評論家,專業出身平日是不會來講課。 舒岩連連答應,也不禁對第二天的課程期待了起來。 轉天舒岩起了個大早,他對著鏡子洗漱的時候,看著鏡子裏蒼白的自己,他想一切都重新開始吧,從現在起我是在江州生活工作的舒岩,而不是電話裏的那個虛無的人。 舒岩不確定自己什麽時候能真的走出來,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能走出來,但是他願意邁出第一步。第九章 舒岩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這位走向講台的是那天在品酒會上講話的人。 當然一開口,他就更加肯定了,這聲音讓他夜不能眠。 舒岩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雖然有點難,可是他必須做到,自己答應自己要邁出去,那麽現在就當是第一個關卡。 這人是馮易,舒岩在很多葡萄酒雜誌和書籍裏看見過他的文章,也讀過很多他的專訪。老實說,他本人要比照片上年輕帥氣很多,關鍵是氣質,不是照片上那樣的呆板,而是在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來。毫無疑問,他是個成功人士。 很多人會覺得隻有有錢有權到一定境界了才叫成功,但是舒岩不這麽認為。舒岩對成功的標準要求很低,他想著吃喝不愁外加有點業餘時間業餘愛好就算挺成功了,如果像台上這樣在專業領域有所建樹那更是成功中的成功。 台上的人幽默風趣自信又很沉穩,他將複雜的葡萄酒體係條理清晰地講了出來,中間穿插一些小故事小知識,非常地有趣。 舒岩也想專注,但是這聲音很容易讓他出戲,即使第一次在品酒會上聽到的時候他就肯定馮易不是a先生,但是還是太像了。這樣想來,其實馮易很像第一次的那個人,但是誰知道呢,這世界這麽大,臉都有長得一樣,何況聲音。 「下麵請我的助手給大家倒一下這瓶酒,同時我們也往醒酒器裏倒入一部分,我們分時間段來品嚐,這樣可以給大家一個更直觀的感受。」馮易向後門的方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有一個穿西服的男士就緩緩地走上前來在長桌上開酒。 開瓶,倒酒,換瓶動作幹淨並且優雅,他把酒分別倒在酒杯裏,請學員各自取用,舒岩也走過去想拿一杯,結果這位男士親自端了一杯遞到舒岩手上,舒岩誠惶誠恐地接了過來,抬眼看去,這男士對自己笑得很溫柔,是宋知非。 舒岩也對宋知非笑了一下,感謝他對自己的照顧。 整個課程期間宋知非作為馮易的助手一直都在醒酒倒酒,每次和舒岩目光交會,宋知非都會微笑。舒岩想起那次品酒會上,宋知非也是禮貌謙和,舉止得體,即使如現在站在馮易的背後也難掩光芒。這就是所謂的天之驕子吧,舒岩想,自己恐怕一輩子也追不上人家。 因為沒有人會在原地等你。你窮其一生追求的也許隻是人家與生俱來擁有的。你可能花了很多的時間很多的精力終於到達了山頂,但是這人已經前往了下一個更高更險的目標。 所以還是找個同路人吧,舒岩想,至少不寂寞。 或者找一個願意在山頂等我的人,即使我爬得很慢,但是他也願意站在原地等著我的人。 舒岩想,當然,我也願意等他,如果有這麽一個人,那我也願意在前麵等他,等他慢慢追上來。 想著這些,舒岩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但他才想起自己是在上課。 果然周圍的人都注意到了他這個端著空杯子的人,舒岩尷尬得要命。馮易笑著說:「這位學員一定是覺得我帶來的酒很好喝,所以忍不住就全喝掉了。」 舒岩趕緊點頭:「是的,這酒真的很好喝。」 馮易笑了他說:「那就請,嗯,舒先生是吧?來談談這個酒醒酒前和醒酒後味道的變化吧。」 舒岩打起精神,斟酌著用詞,把他的觀感說了出來。 馮易聽後點點頭:「說得很好,舒先生對葡萄酒的感覺很敏銳。就是有個別的地方,需要咱們再探討一下……」 上午課程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鍾,舒岩準備在附近找個地方吃飯,休息一下,然後再繼續下午兩個小時的課。 正在收拾筆記本的時候,宋知非走了過來,他拍拍舒岩的肩膀,笑著說:「咱們又見麵了。」 舒岩也笑了:「是啊,沒想到你在這裏。」 宋知非說:「其實原來定的助手是李林,但是他臨時有事,所以我來幫他頂個班,怎麽樣,覺得難不難?」 舒岩笑著搖頭他說:「還跟得上,就是有些地方不是太明白,畢竟我入行時間太短,需要大量的學習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