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賀彰一人無所事事,便抄兜去外邊走走。 再次來到這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溫和的秋景,和煦的微風,都讓人不得不寧靜下來。 過了下午三點,祠堂門口已經是一片陰涼,光滑的青石板不知叫人踩了多少遍,變得又滑又亮,彎彎曲曲綿延而下。 直到走近了那塊巨大的晾曬石,上頭的日光明晃晃地閃著,他的記憶複蘇,想起年初顧長霽帶他來參觀時說的話。 顧長霽從前喜歡在這裏畫畫。 不遠處一個小孩追著一條黃狗嘻嘻哈哈地跑過。賀彰又想到了一件事,便脫下鞋襪,提在手上,繼續往前走。 地麵上並不涼,相反還有些蒸騰濕潤的熱度,細小的砂石磨在腳底,不太舒服,但也不叫人討厭。 他緩緩走過那條不長的巷子,由明及暗,由暗及明。站在這裏,能夠隱約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 風大了起來,卷起了旋。他伸開雙臂,享受著風與陽光的擁抱。耳機裏適時地響起了夏爾卡米爾第三交響樂裏的第三章選段。 “賀彰。” “賀彰!” 他睜開眼,倏然回頭,顧長霽站在三米開外的地方,渾身披戴著金色的陽光,大聲地呼喚著他。 “你在幹嘛呢?”顧長霽還在笑,“看起來好像個神經!” 賀彰的神情變得柔和起來,看著愛人一步步走近,解釋道:“我走了一遍你帶我走過的路。” 顧長霽:“嗯哼,真浪漫啊,大指揮家,這樣能讓你找到靈感嗎?” “是啊,”賀彰抬手,把顧長霽那頭睡亂的天然卷一點點捋順,“在你曾經喜歡的地方,看你曾經看過的風景,都讓我覺得很滿足。” 顧長霽少見地害羞了起來。這不是他的錯覺,賀彰變得更加坦誠且直白了,情緒也很鬆懈,總是輕而易舉地吐露內心。 “行了行了,”害羞歸害羞,得意還是要得意的,“少爺我都知道,你最喜歡我了。” “嗯。” 顧長霽歪了歪頭,伸手去拍賀彰的臉:“我總覺得你有點奇怪,像開了光一樣,怎麽了?” 賀彰抓住他的手,問道:“還記得嗎?你說你以前在這裏有個喜歡的女孩。” “呃……那是……” “她還和你寫了很多信,對不對?” 顧長霽:“你還介意這個嗎?” “不,我不介意了,”賀彰說,“但是我想看看。” “啊?” “我想看看,你從前喜歡過的女孩子,是什麽樣的人。” 賀彰平靜且柔和地問:“可以嗎?”第56章 59 “我想看看, 你從前喜歡過的女孩子,是什麽樣的人。可以嗎?” 顧長霽很想拒絕。 不是見不得人,但又確實是見不得人。 主要是他自己的問題。 顧長霽這輩子沒什麽大優點, 最值得誇一誇的就是對自己的斤兩一清二楚。本來當初是他自作多情寫一些炫耀的話,對方給他的回信多半也是根據這類話題展開的。現在要他把這些東西拿出來曬? 那不行,那絕對不行。 賀彰見他這麽糾結,心下多少有點失落。“不願意?” 顧長霽扁起了臉:“你真要看?” “我隻是好奇,你要是不願意, 我當然就不看了。” 賀彰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脫就顯得他小氣了,顧長霽無奈妥協道:“行吧, 看看就看看,但是你不準笑我。” 這話說的,賀彰已經開始笑了。 ...... 對於那段朦朧的感情,顧長霽的印象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地方, 是那時他的確能從這樣簡單而樸素的交流中得到寬慰和寄托。 一開始他們並不是用信紙來對話。 高中的時候,學校的新老校區之間,有片麵積頗大的人工林。這林子也是學校的, 因還來不及開發, 所以荒廢著, 鮮少有人過去。 顧長霽逃避現實的時候,偶然在裏麵看見一棵相當大的榕樹。這樹約有上百年的年紀, 在人工林的中心位置,形狀也特別,有一根剛好能讓人坐上去休憩的樹幹。 顧長霽心滿意足地靠上去,抬頭看見不遠處的枝椏上,有個小巧而破舊的鳥屋。 不知道什麽時候放上去的, 現在這個季節也不見得有鳥會在裏麵。但他出於好奇心,還是踮起腳尖去看了一眼。那鳥屋裏居然有東西,他伸手去掏,掏出了個日記本。 因封麵上印的日記本三個字,他想著翻開看還是不太好,想放回去,裏麵卻掉下來了一支鉛筆。他跳下樹撿起來,這時日記本已經自己翻了幾頁,上麵寫的僅僅是一句話: 隻有詩人和聖徒才堅信,在瀝青路麵上辛勤澆水會培植出百合花來。 這句話來自顧長霽剛看過的一本小說,他很喜歡,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這的確是一本日記,隻是從來不寫日期。 日記的內容也不甚明了,很意識流,講些天和水的悲歡,風與雲的苦樂。 文字的主人,不是個樂觀的人,卻是個有趣的人。 讓顧長霽覺得很有意思。 仔細看的話,本子上有被撕了不少頁紙的痕跡,且因為最近的天氣潮濕,有些微的皺褶。也不知是什麽人在什麽時候寫的東西,可能有些年代了。 顧長霽忽然興起,在那句話後麵加了一句。 ——因為心靈並不永恒是一片堅硬的土地。 過了一周,他偶然又去那裏散心,再次去拿那個本子,竟然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張寫了字的紙,被單獨撕了下來,並且添了幾個字: 偷看不是個好愛好。 顧長霽一下就樂了,還很驚喜。他去摸了半天的筆,發現筆也沒了,又折回學校去買,提筆給這個人寫了回信。 兩天之後他再去看,果然得到了回複。這麽一來一回,兩人都得了趣兒,通過這個小小的鳥屋,分享各自的心情。 從書麵零碎的文字裏,一點點拚湊另一個人的人生,是種很美妙的感受。 簡短的語句不再能滿足兩人的交流,他們開始寫信。他們聊的多是未來,顧長霽知道對方有很堅定的夢想,表示羨慕的同時,也說出了自己的願望。 他想做個天地間的浪客,時光裏的旅人,寫下遊記和感悟,做為他對世界的回饋。 可這在當時是很困難的一種想法,因為他知道父母有多忙,對他又有多高的期望。 子承父業,把顧家的產業發揚光大,這是家裏為他規劃好的路。 他的想法第一次得到了支持,而這份支持,來自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他因此而激動不已,難以抑製心中洶湧的情感,終於有一天,他鼓起勇氣,提出了要見一麵。 然而從那時開始,他就再也沒有收到過回信。即便他依然經常過去看,每次都會留信件。信件還是會被拿走,但對方也再也沒有回複過。 他逐漸地感到失望,明白這是無用功,因此心生怯意,也不再留言了。 至於那之後的事情,他始終不相信那些信件是被那人故意公開出來,也許是有別人發現了那兒,故意拿來在學校裏作亂。 隻有這麽想,他心裏才能好受一些。趨利避害的心理讓他努力地去忘記這些,過去了這麽多年,它們也確實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淡化,成為了小小的一格。 就是這樣草率而短暫的露水緣分,寄托了他無知懵懂的年少。讓他把這份青澀的情愫端給那時和他作對的賀彰看,很難為情。 不過為了讓賀彰徹底安心,他還是答應了。 還是那個耳房裏的書櫃,這次過來看到它,似乎更有溫度了些。顧長霽率先走過去,手指在一排排的書列上遊移。 這些書幾乎沒有人過來動過,十年如一日,從來都是這樣的擺設。隻每周都會有人專門過來打掃,防止落灰。 賀彰抱著懷,立在門口。幾分鍾後,他開口提醒道:“第三排的第十二本。” 顧長霽:“……” 書到了賀彰手上,他翻開縫隙,果然在裏麵看見了一張一張對折,被夾得很貼實的信紙。多年不見天日,讓它們的質感也變得透明了起來,以至於上麵的鋼筆字印痕格外清晰。 “為什麽用這本書夾著?”賀彰問。 “這我哪還記得?”顧長霽說,“多少年了都。” 賀彰沒拆穿他,撚起一張信紙,正要展開。顧長霽突然說:“等一下!” “怎麽了?” “不行,你看之前還是要讓我先看看,”顧長霽捂著臉,“太丟人的我就直接扔了。” “扔了?”賀彰露出了讓人感到熟悉的審視的表情,“你們到底是寫了什麽東西?” 顧長霽滿臉悔恨:“誰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呢?我真的忘了,但是萬一呢,你說是吧?” 他頓了頓,又說:“我這次說要回來,本來就是打算把這個東西處理了。” 賀彰:“為什麽?” “留著它會讓你傷心的話,我當然要處理掉它。” 他從賀彰手裏扯過信,一邊抖開一邊說: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希望我們再因為某個外人吵架。你不就是介意這個人嗎,覺得我喜歡過她。好吧,我確實喜歡過她,但是那又……”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信是那個人寫給他的,用的稱呼也是當時的筆名。紙張略顯舊了,經曆了年歲的洗禮,不可避免地有些泛黃。 ——不管怎麽看,這確確實實是九年前他與那人交流的信件。 但怎麽會是這樣? 怎麽會這樣? “又怎麽了?” 賀彰見他表情奇怪,臉上一會兒白一會兒又紅,更加好奇,想把信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