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儒雅,是世上最好的斫琴師,也是世上最好的良善人。 誰也比不過。 鍾應快步回到了林望歸居住過的猗蘭閣,狠狠摔上了沉重木門,走到了監控看不見的死角。 他盯著那張幔帳厚重的雕花大床,也終於、終於明白—— 師父為什麽不肯來日本。 因為師父來到這裏,見到寧明誌,見到在寧明誌麵前卑躬屈膝隻為了一張琴的爺爺,一定會和他一樣,怒火攻心,悲憤交加,隻想一刀了結了麵前的漢奸,讓他再也不能說出那些令爺爺露出卑微笑容的話來! 室內淒清寧靜,唯有低聲啜泣和隱忍痛哭,證明鍾應還在這裏。 他的爺爺,是世上最好的爺爺。 是品格如蘭、脊梁如鬆的林望歸。第75章 鍾應再也沒見寧明誌, 也不關心他到底怎麽樣了。 平靜安詳的按時吃飯,到點睡覺。 無論載寧宅邸的傭人,如何看到他,鍾應仍是一切如常, 還會詢問:“之前說幫我換成煎茶道的老師呢?什麽時候來?” 仿佛要將日本茶道學習到底, 不能浪費大好機會。 又過了兩天, 憔悴的遠山終於重新敲響了猗蘭閣的門。 “鍾先生,今天小川老師會來,他是煎茶道的傳承人。” 鍾應點點頭,仍是不聞不問,準備去見新的茶道老師。 狹窄冷清的茶室, 傳出了陣陣歡聲笑語。 “哎呀,我們小川流沒那麽多規矩, 茶的味道才是我們畢生的追求。” “我去過中國, 我喜歡你們廣州的茶樓, 熱鬧、好吃、茶也好!” “哈哈哈,我的夢想就是在名古屋, 開一間能讓人開開心心從早到晚吃茶吃到飽的茶樓,還想請粵菜師父, 教我做茶點。” 小川老師笑聲爽朗,雖然是跪姿, 但茶室氣氛輕鬆愉快, 還樂於閑聊食物,“我喜歡蝦餃、奶撻、糯米雞!” 鍾應一邊學煎茶道, 一邊聽他報菜名。 那些甜甜的粵菜美味, 經過這位中文半生不熟的日本人報出來, 頓時溢滿了香氣, 彌漫於茶室。 把鍾應都聽餓了。 他伸手拿起和果子,淡淡奶香入口,終究是抵不過早茶鋪子裏軟嫩爽口的蝦餃。 小川也太能說,太能勾人饞蟲了。 “小川老師,下次您來中國,我一定要請你去粵福樓。” 鍾應笑著邀請道,“咱們吃茶聊天,肯定比在這間拘束的茶室,舒服得多。” “那好!”小川老師雄心壯誌,“我先把小川流教給你,到時候吃茶請客,就是你的學費了!” 煎茶道果然比抹茶道輕鬆自在許多。 他們單單純純的討論茶文化、說著中日美食,更像是品茶該有的氣氛。 鍾應沉悶的心情,總算在性格爽朗的小川老師這兒好了一些。 無論是寧明誌特地挑的人,還是歪打正著,鍾應都過得十分愉快。 首次授課結束,他差不多學會了煎茶道小川流,仍是依依不舍的和小川老師約定好,明日再見。 遠山一直保持沉默,除了幫鍾應當翻譯員,他幾乎不說多餘的話。 也沒了之前熟稔之後,悄悄冒出來的活潑。 鍾應也不想勸說他什麽。 對於遠山這樣自小拜入載寧學派,以“遠”字輩為榮的內門弟子,恐怕很難理解他對寧明誌的仇恨。 因為,載寧大師是享譽全球的大師。 在鍾應不知道他就是寧明誌的時候,時不時也會在日本文化交流傳播的新聞消息裏,感慨日本的幸運。 他們擁有穩定的社會,擁有鞏固的階層,也就能誕生無數生活安穩的研究者,去研究中國並不安穩的曆史。 無論是古建築、古音樂、古詩詞,都透著日本人尋根溯源的執著。 他們研究中國,研究出了體係,以至於他們留下來的文獻,成為了中國回過頭研究自己的寶貴資料。 可悲可歎可歌可泣。 鍾應對寧明誌的仇恨,不妨礙他對日本完善研究模式的羨慕。 他隻期望,國內能夠堅守這份安穩,不再重走錯路,漸漸迎頭趕上或是超越日本,對那些傲慢的軟骨頭說:“他們不過如此。” 鍾應常懷幽思,怡然自得。 再與小川老師見麵,同樣的開心暢快。 不過,今天的小川老師顯得有些神秘。 他問:“鍾先生應該都學會了我教的功法了吧?” 鍾應笑著點頭,如他所願的展示著小川流的“功法”。 即使是自由自在的煎茶道,仍舊會有日本茶道的奇怪說辭。 比如,燒水取茶都有不同的呼吸頻率和方式。 比如,使用的器具繁瑣周全,仿佛將抹茶道的四規七則轉移到了茶器之上。 飲茶客人輕鬆自在,泡飲的茶師謹慎小心。 鍾應不喜歡規矩,卻喜歡小川流教導的與功夫茶相近的頭茶洗茶、首道聞香。 竹製茶棚、京燒水注、茶盒茶則,賞心悅目。 他一一取器燒茶,眼前端坐的小川老師忽然往旁邊挪了挪,恭敬的請了一位新客人入座。 鍾應專注於傾倒紫砂壺裏的茶水,無法走神去看來者是誰。 幸好,那人雙腿健全,安靜過來盤膝而坐,至少不會是寧明誌。 對方安靜等待鍾應泡出的第一杯茶,氣氛鄭重沉靜。 鍾應垂眸盛出茶色清幽的綠茶,才抬眸看向正對麵新來的賓客。 那人板著一張俊朗冷厲的臉,仿佛真是嚴肅正經的茶客。 卻又勾起嘴角,忍不住衝鍾應笑。 “秋哥?”鍾應愣在那兒,看著身穿襯衫長褲,風塵仆仆而來的厲勁秋。 沒等他問出前因後果,小川老師就擺出了嚴師模樣,故意說道:“還不快請客人品茶?” 遠山立刻翻譯,鍾應仍是盯著厲勁秋。 這位該在中國的作曲家,怎麽也跑來了載寧宅。 他不僅皺起了眉,心思繁重的將茶碗遞給厲勁秋,說道:“請您用茶。” 厲勁秋接過茶碗,忍不住笑出聲。 然而,他什麽都沒說,像是在玩一個好玩的遊戲一般,一飲而盡。 小川老師和遠山見他如此爽快,都愣了愣,放棄去提醒什麽慢喝細品的規矩。 可厲勁秋的戲還沒演完。 他放下了茶碗,遞給鍾應,說了一句現學現賣的日語—— “多謝款待,再來一碗。” 鍾應眉目舒展,顯然根本不需要遠山的翻譯,就能懂得他話的意思。 “好的。”鍾應也回他一句日語,“既然您如此喜歡,那我就勉為其難的再為您斟茶吧。” 厲勁秋還沒等到鍾應可愛茫然呢,自己先茫然起來。 他直白詢問:“我就會剛才那一句,你說的什麽啊?不翻譯一下?” 鍾應不理他,像一位專注的茶師,謝絕陪聊。 隻有遠山乖乖的替他翻譯。 厲勁秋聽完,笑著伸直盤累了的腿,沒有一點兒嚴肅正經的模樣。 “原來是這個意思。” 他欣然看鍾應一身白色運動服,幹淨素雅,燒水斟茶,雖然不是配套的和服,但是鍾應動作優雅飄逸,足夠賞心悅目。 厲勁秋一無所知,仰頭打量這間優雅清靜的茶室。 他說:“我這一路都聽說載寧大師德高望重,弟子眾多,現在到了他家,才發現他還真是個大門派的宗主,這派頭著實不小。” “你一聲不響的跑來日本,消息也不回,我還以為你閉關了。” 厲勁秋笑著打聽,“對了,你的音樂會準備得怎麽樣了?有什麽困難可以和我說,我幫你啊!” 樂於助人的厲勁秋,絲毫沒有察覺這是一座牢籠。 “音樂會?”鍾應有條不紊的倒水,饒有興致的反問,“誰告訴你有音樂會,他們怎麽說的?” 頓時,厲勁秋也察覺到不對了。 他眉峰微微皺起,困惑說道:“不是說你要在日本舉辦紀念大屠殺死難者的音樂會嗎?載寧靜子這麽多年,確實做了許多好事,她總不會騙我吧?” 鍾應輕笑一聲,想來這幾天載寧宅邸風平浪靜,應當是靜子女士從中斡旋,千方百計的尋了個好辦法。 他根本不急。 無論是音樂會,還是紀念死難者,他不彈琴不上台,總不會有人能逼著他去。 情緒一片安寧的鍾應,耐心細致的為厲勁秋泡好了新茶。 “請用。”他客客氣氣的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