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抓住辦公室門把手,語氣諷刺,惡狠狠的瞪著樊成雲,“我可明白得很。”  然後在他麵前無情的關上了辦公室大門——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過什麽!”  “砰!”的一聲,鍾應都被嚇得渾身一震。  他驚慌的看了看緊閉的辦公室門,又看了看被拒之門外的師父。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師父遭受這樣的待遇。  作為名聲斐然的古琴大家,師父去到哪個國家都會受到熱情稱讚和禮貌接待。  可師父在這裏,琴彈得再好,也不過是賀緣聲的一位晚輩……  還是印象極差的那種。  “師父。”  鍾應走過去,悄悄說道,“你不要難過,一定是賀先生太傷心了。”  來自徒弟的安慰,令樊成雲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他抬手摸了摸鍾應的短發,歎息道:“我知道。賀先生待輝聲如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誰也控製不住。”  樊成雲重新看向緊閉的辦公室門。  “隻希望蘭姐別受太多苛責,畢竟……”  他頓了頓,才艱難的說道:“畢竟都是柏輝聲的主意,她不過是尊重丈夫的意見罷了。”  華人互助會的大堂安靜又沉悶,鍾應和師父站在辦公室門外,隱約能聽到裏麵一點兒響動。  方蘭哭訴的聲音斷斷續續,老人的指責聲依然淩厲。  鍾應皺著眉,雖然聽不真切,大約知道他們在商量希聲什麽時候回國。  他們既怕老人情緒激動出事,又怕方蘭傷心過度出事,絲毫不敢擅自離開。  於是,他們就默默站在辦公室門前,直到一聲輕聲呼喚。  “樊大師?”  華人互助會的謝會長,總算姍姍來遲。他帶著助理走來,看到門外的兩個人,頓時明白了情況。  “你們已經說了?”他臉色詫異。  “說了。”  樊成雲點點頭,“現在方蘭在跟他談希聲的問題,但我想,賀老可能聽不進去。”  謝會長長籲短歎,站在辦公室門外反複踱步,聽著裏麵越哭越悲痛的動靜,終於下定決心。  “我還是進去勸勸吧。”說著他看向樊成雲,“樊大師一起?”  “不了。”  樊成雲留在這裏也是因為不放心,既然謝會長來了,他也不願意再去賀先生麵前晃蕩,免得老人見到他生氣。  “我還是等著你的消息吧,賀老還在氣頭上。”  說完,他拍了拍鍾應,“走吧。”  謝會長和助理走進了賀緣聲的辦公室。  鍾應邊走邊回頭,模模糊糊能聽到老人夾雜著哭腔的聲音。  他心中哀痛,直到走出華人互助會,重新被喧鬧吵雜的車流聲籠罩,才變得好一些。  樊成雲見他臉色凝重,慘淡一笑,為老人辯解。  “賀先生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往來美國多年,舉辦了無數次音樂會,每一次都會收到華人互助會的鮮花,賀緣聲隻要在美國,都會親自前來祝賀,與他徹夜長談。  那些溫暖愉快的過去,放在一位至交好友逝世後回味起來,總帶著磨消不去的沉痛。  樊成雲和鍾應走在人煙稀少的街道旁,感慨道:  “現在想想,賀先生都是和我聊輝聲的事情。”  老人眉目慈祥,會問他平時的生活、遺音雅社的樂譜研究。  自然也會帶著旁敲側擊,例舉出柏輝聲跟他閑聊的內容,想知道自己歸國的師侄是不是真的過得好。  是不是瞞著他什麽事,報喜不報憂。  “可輝聲還是報喜不報憂,他確診了胰腺癌,卻跟賀先生說,胃病。”  樊成雲苦笑一聲,“連我、連他的朋友、他的同事,都以為他隻是胃病!”  鍾應垂眸盯著腳下紋路斑駁的地麵。  一年前,柏老師不舒服住院,他和師父準備去探望,卻被方蘭勸住了。  “老胃病而已,過幾天就回家啦。”  方蘭的聲音輕鬆,說辭熟練,“醫院亂糟糟的,他整天輸液睡覺沒什麽好看的。等他回家,你們再來探望吧。”  的確沒過幾天,柏輝聲就回了家。  鍾應和師父見到他時,他精神奕奕,談笑風生,還說自己在醫院有了大收獲。  收獲了一堆人生感悟,收獲了全新的二胡曲譜。  他還取來二胡,現場給鍾應來了一段即興演奏,旋律深邃慷慨,透著樂觀激昂。  誰也不會認為,他是身患癌症的病人。  鍾應沉默的說:“這些都是柏老師的意思,可賀先生卻覺得是方老師的錯。”  畢竟她是柏輝聲的傳聲筒,首當其衝就會遭受斥責。  鍾應為她感到委屈。  樊成雲說:“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賀先生偏愛輝聲,所以隻好怪在你方老師的身上。”  柏輝聲在美國留學,賀先生一手幫他安排好了一切。  從商可以成為著名公司藝術總監,從藝可以作為首席音樂家,擁有整個樂團為他量身定製樂曲。  前提是留在美國。  可是,他畢業後和方蘭攜手回國,走上了馮元慶曾走過的路——  回清泠湖音樂學院教書。  那時候,賀先生就生過氣,他認為,是方蘭的慫恿和蠱惑,才導致在美國生活愉快的柏輝聲,決定回國。  樊成雲說著這些,都覺得往事如雲煙,隻有老先生固執己見。  “從輝聲決定回國那天起,賀先生可能已經罵遍了我們所有人……”  他幹笑幾聲,“隻有輝聲能勸動他。”  可惜,現在唯一能勸動固執老先生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他們漫無目的的走了走,樊成雲終於問道:“小應想去哪兒?”  鍾應想起華人互助會牆上滿滿的希聲記錄,他道:“我聽柏老師說過,他就讀的利瑞克學院博物館,收藏了一套戰國編鍾。”  “我想去看看。”  美國利瑞克音樂學院距離華人互助會不遠,坐落在華盛頓邊陲。  它成立至今,為全世界培養了眾多著名音樂家,更是柏輝聲就讀了五年之久的母校。  柏輝聲作為二胡演奏家,從小跟隨師公、師父學習二胡,自然不需要美國的二胡教導。  但他來學習的是音樂聲學,研究的對象,除了華人互助會暫存的希聲,還有利瑞克學院博物館收藏的戰國編鍾。  鍾應讀過柏輝聲撰寫的許多研究論文。  他將美國研究戰國編鍾時,學到的音強、音高、音色科學,教授給了清泠湖音樂學院的學生,讓一些不具備音樂天賦的學生,也能科學係統的掌握“音樂”這一有趣的學科,在二胡的弦上,安排出動聽悅耳的旋律。  那些關於利瑞克編鍾的描述、數據回蕩在鍾應腦海。  以至於走到博物館門口,他都像聽到了鍾槌敲響編鍾的聲音。  然而,他走進博物館,就發現鍾聲不是幻覺。  “師父,有人在敲響編鍾。”  鍾應語氣滿是詫異,“利瑞克的編鍾可是戰國編鍾!”  戰國的文物編鍾,珍貴得隻有考古學家和研究者才能靠近,此時,他卻聽到了清晰的敲擊聲響。  雄渾厚重的鍾聲,回蕩在寬闊的博物館。  敲擊者並未具有極好的演奏技巧,更像是隨手讓它們發出聲響,陶冶情操。  鍾應越往裏走,越覺得置身於編鍾的演奏現場,聽著不成曲調的鍾聲,他都能辨別出來自戰國時期的商宮徵角羽、徵羽角宮商!  當他們快步掠過眾多博物館藏品,終於走到了戰國編鍾展廳。  樊成雲一看,忍不住笑出聲。  “他們敲的是複製品。”  利瑞克博物館參照編鍾的模樣形製,複製了一套二十二件的小型編鍾。  旁邊厚重玻璃阻隔起來的,才是利瑞克博物館收藏六件套戰國編鍾。  青銅樂器的渾厚聲音,哪怕不成樂曲,依然叫遠道而來的師徒倆莞爾一笑。  他們因為柏輝聲逝世低落的情緒,終於在編鍾悠遠悅耳的聲音裏和遊客們對編鍾奏樂的熱情中,振作了一些。  這套複製品,顯然是博物館最受歡迎的展覽品。  參觀者正手持鍾槌,隨心所欲的敲擊鍾體。  周圍還站著不少遊客,他們金發碧眼、或是褐發棕眼,都在這套複原的編鍾前駐足,躍躍欲試。  “小應去試試。”樊成雲笑著建議,“這剛好是二十二件套,應該和你爺爺做的編鍾差不多。”  確實差不多。  隻不過這套編鍾,每一件都雕刻了複古的銘文,仿照著利瑞克戰國編鍾的製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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