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懷不過四十二歲,已經和楚慕記憶中去世時的楚芝雅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痛苦。  一模一樣的憔悴。  一模一樣的擔心著他。  楚慕終於意識到自己遲遲不敢回家的理由。  因為他的姐姐,越來越像媽媽。  他聽著楚懷止不住的啜泣聲,默默湧上淚水。  “姐,你不要再為我擔心了,我都三十啦。”第31章   楚懷並不是時時刻刻都活在二十三歲。  她偶爾起床, 偶爾看到照片,偶爾公寓外有車開過,就會像現在一樣, 想起了一切,失聲痛哭。  戈德羅安靜站在一旁,聽到姐弟倆的哭聲, 由衷的悲傷且慶幸。  他的視線和鍾應對上, 表情如釋負重——  楚慕願意來了,所有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一陣痛哭之後,楚懷昏昏欲睡。  戈德羅走過去熟練的抱起她, 像一位耐心又溫柔的丈夫,低聲和楚慕解釋道:  “她每次哭, 哭到起了藥效,就會睡了。”  隻有藥物能夠克製她的情緒起伏, 讓她獲得睡夢中的安寧。  而見證了這一切大半年的戈德羅, 習以為常。  楚慕站在客廳,沒有跟上去。  他垂眸看向那把雄蕊琵琶,最終伸手將它放回了琴箱。  “走吧,我帶你去拿那把雌蕊琵琶。”  “楚老板, 你不去看看你的姐姐嗎?”  鍾應詫異的問道。  他以為楚慕會在這裏等著楚懷睡醒, 更以為楚慕會和楚懷長談,解開十年來的心結。  然而,楚慕隻不過是彈奏了一曲《木蘭辭》,就要帶著琵琶離開。  還說,要把雌蕊琵琶給他。  他無法理解。  表情寫滿了困惑和驚訝。  楚慕嗤笑一聲, 伸手摸著一直沒取出來的煙盒。  “我當然會看她, 以後也會來照顧她。但我不想自己那麽蠢的樣子被你看到。”  那雙深邃的黑色眼睛, 瞥向鍾應,眼眶泛著淚水洗過的紅。  “我真的很蠢。”他歎息一聲,“說著什麽人死如燈滅,卻不知道珍惜活著的親人,也不知道在固執什麽。”  “走吧。”  他提起琴箱,遞給鍾應,“你是對的。雖然我很不想承認……”  “可我確實錯了。”  錯在不該固執了十年,更錯在不該因為害怕不敢回來。  楚懷枯槁的狀態,讓他輕易回想起母親彌留的時刻。  如果不是鍾應這麽執拗的家夥,他和楚懷也許隻能在葬禮上重逢,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會不會後悔。  打開公寓的門,楚慕像每一次離開家似的,感受到了久違的熟悉。  他說:“那個作曲家告訴我,隻要雌蕊琵琶掛在我的樂器行,你就不會放棄。這是真的?”  鍾應背著琴箱,笑著回答:“隻要我活著,隻要我知道遺音雅社的樂器在哪裏,我都不會放棄。”  那些離開中國了無音訊的音樂家,就像是他失散的家人,尋找家人留下的足跡,怎麽都不會輕言放棄。  他從小閱讀沈聆留下的日記,對裏麵的字字句句熟悉無比。  找回遺音雅社的樂器,重奏樂府佳音是沈先生、是他、更是許多人立下的誓言。  爺爺曾為了這樣的誓言,奔走了整整四十年。  鍾應所做的一切,和爺爺比起來完全不算什麽。  公寓外的車輛穿行,鍾應握住的琴箱帶子,轉頭看向惆悵的楚慕。  “楚老板,我更想知道,你有想過為什麽你的琵琶是雄蕊琵琶,楚芝雅女士的遺言,卻是將雌蕊琵琶給你嗎?”  楚慕皺起眉,想到了自己那個猜測。  “當然是因為——”  “楚慕,嘿!”  一聲清晰的中文呼喚,打斷了他的回答。  戈德羅追了出來,焦急的詢問道:“你會去撤銷起訴對吧——啊!”  話音沒落,楚慕轉身就給了他一拳!  戈德羅難以置信,往後踉蹌半步,捂著臉頰大聲怒罵:“楚慕,你個混蛋!”  標準的中文,條件反射般從他嘴裏蹦出來,他等站穩了,立刻揮拳過來。  絕不吃虧!  兩個人在大馬路邊親切的打了起來。  鍾應站在一旁,默默背起琴箱,退到安全距離,不去阻止姐夫和小舅子之間的友好交流。  他看得出來,楚慕打戈德羅打得很順手。  而戈德羅也挨過不少揍。  因為,戈德羅被打的時候,中文變得特別流利,特別多。  “再打我就告訴楚懷!”  “混蛋楚慕,你等著!”  “滾、你給我滾!”  一聽就知道,這得是長期實戰演練,才能訓練出來的痛呼哀嚎。  可惜楚慕越聽越火,把他摁在地上揍,還不忘用德語教訓他,“誰叫你欠了這麽多賭債,當初你們要結婚,我就該把你打死打殘,免得禍害我姐!”  戈德羅終於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大聲喊道:  “如果不是我賣掉琵琶。你根本不會來看楚懷!你這個懦夫!”  果然,楚慕停了手。  他翻身坐在地上,怒氣未散的盯著慘烈的戈德羅,“我確實是懦夫。”  “但你別忘了,是你先欠了賭債,中了別人仙人跳的詭計,才會想到賣琵琶。”  事實如此,哪怕是戈德羅也沒法狡辯。  他渾身青疼的慢慢爬起來,惡狠狠的看著自己的小舅子掏出煙,席地而坐的抽了起來。  “給我一根。”戈德羅說。  楚慕夾著煙,乜他一眼。可憐的奧地利人已經鼻青臉腫,疼得齜牙咧嘴。  於是,楚慕抽出一根煙扔給他,等他顫顫巍巍夾起來,還好心的幫他點燃。  戈德羅愛賭,但確實心腸不壞。  他有記憶的時候,這家夥就追在楚懷身後跑,兩個人結婚,戈德羅成為他的姐夫,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隻不過,背著楚懷揍一頓戈德羅,也成了順理成章的習慣。  “你再去賭博,我就打斷你的手。”他凶狠的警告。  戈德羅說:“我早就沒去了!那是最後一次,還是為了楚懷!”  楚慕不管他的最後一次是真是假,哪怕是假的,他也有辦法讓它成真。  兩個人坐在一起抽煙,楚慕隔著淺淡的煙氣,遠遠看著鍾應。  他站在那裏,小心翼翼保護著一把和他無關的木蘭琵琶。  隻因為它是唐代的古董,隻因為它經過了遺音雅社演奏者的手,隻因為……  它是楚書銘和鄭婉清終其一生的願望。  楚慕無法理解這樣一個中國人。  年輕、執著,不在乎任何的刁難,眼睛裏隻看得到美好的東西。  他羨慕的哂笑一聲,忽然覺得自己確實不配做一個中國人。  “喂,鍾應。”  楚慕大聲的喊,“給我兩張紀念音樂會的票。”  鍾應看了看他身邊慘烈的戈德羅,確認道:“隻要兩張嗎?”  楚慕抽著煙,眯著眼呼出遊絲般的煙氣,“我和我姐,兩張夠了。”  紀念毛特豪森集中營解放76周年音樂會舉辦當日。  厲勁秋臉色蒼白,雙手環抱,站在音樂廳後台,麵如死灰,整個人都散發著靈魂出竅至今未歸的絕望。  鍾應擔憂的看他,建議道:“秋哥,如果你還是不舒服,可以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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