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牙切齒的低沉解釋,“一千萬歐根本不是我要的價,我跟拍賣行隻要了五萬歐!”  “五萬確實不多。”  楚慕叼著煙,笑著問道,“要不然我拿五萬給你,你拿回去給我姐救命——”  他摘下煙,沉沉的吐了一口煙氣,“哦,不用謝,把拍賣行的雄蕊琵琶抵我就行。”  話題又回到了琵琶上,戈德羅頓時怒不可遏。  “她是你親姐姐,琵琶比她的命還重要嗎?!”  “命,肯定比琵琶重要。”  楚慕狠狠將煙扔在地上踩滅,眼神盯著他,腳下碾碎煙頭的力道就像在碾碎自己的姐夫。  “但是,你讓她來跟我談,你沒那資格。”  顯然這是一場無法繼續的溝通。  鍾應站在樂器行裏,見到戈德羅幾次捏起了拳頭,都沒能下定決定動手。  他們應當非常熟悉。  熟悉到楚慕根本不會防備戈德羅,或者說……  戈德羅就算動手,楚慕也知道怎麽讓對方先吃虧。  僵持不下的沉默,最終是戈德羅退了半步。  “你等著。”  臨別的中文,吐詞清楚。  也像他說過了千百萬次,依然拿楚慕毫無辦法。  楚慕目送他離開,轉身回店。  推開門,正好和等候的鍾應四目相對。  他眉峰一皺,“你還想看什麽?”  語氣有些不耐煩,似乎被人撞破了家裏的破爛事,心情格外不爽。  可鍾應卻不得不問:“楚老板,您是楚芝雅女士的親屬嗎?”  楚慕乜他一眼,根本不回答,拿起人字梯就往房間裏去。  鍾應沉默的站在原地,心中情緒翻江倒海。  門外的話,他聽得清楚,心裏想得清楚。  這位就是楚書銘的後人楚慕,那個和親姐姐爭奪雄蕊琵琶遺產繼承權的楚氏子孫。  並且,楚慕的姐姐,到底是不是缺錢治病……  得打上一個問號。  鍾應眼睛凝視樂器行的房門,等著楚慕。  對方的長相足夠證明他是混血華人。  但是,他極具歐式風情的眉眼,掩蓋不住他念誦《春江花月夜》時的悵惘與哀愁。  那是中國人獨有的愁緒。  不是多學幾個字、多讀幾句詩就能銘記於心的離愁別緒。  而是紮根在靈魂之中,遠隔山水也磨滅不了的一腔深情。  所以,鍾應一時之間很難斷定。  一邊弗利斯嘲諷鄙夷的“姐弟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一邊是他親眼見到深懂中國的楚慕,到底誰對誰錯。  楚慕放好梯子出來,鍾應趕緊往前兩步,繼續追問道:  “楚老板,您和您姐姐爭奪雄蕊琵琶,是因為您懷疑她不是真的缺錢治病?”  直擊別人的家庭私事,顯然不是什麽好問題。  楚慕頓時表情冷漠,反唇相譏,“關你什麽事?”  “因為我想知道,木蘭琵琶為什麽會出現在拍賣行,您又為什麽把親姐姐告上法庭。”  鍾應知道自己全盤托出並不合適。  但他顧不得許多,說道:“木蘭琵琶對楚書銘先生、鄭婉清女士非常重要,如果您和您的姐姐有什麽困難,我們願意幫你們解決……”  “怎麽解決?”  楚慕打斷了他的話,臉上盡是譏誚的笑意。  “你是能找弗利斯把雄蕊琵琶給我,還是能告訴我姐,放棄遺產繼承權,把雄蕊琵琶給我?”  他句句都是為了那把一千萬歐的雄蕊琵琶。  鍾應愣了愣,解釋道:“弗利斯先生已經同意將琵琶交給我,用在紀念毛特豪森集中營解放的音樂會上。如果您想見它,我可以立刻帶您去。”  “我不是想見它。”  楚慕看鍾應的視線,就像在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兒,眼神裏帶著探究、無奈。  “那把琵琶對我來說很重要,可也沒有那麽重要。你們想用它彈曲就彈曲,想用它辦音樂會就辦音樂會,跟我沒關係。”  他說著,轉頭仰視牆上那把雌蕊琵琶,透著沉澱於歲月之中晦暗不明的滄桑。  “我隻是覺得,一千萬歐啊……”  楚慕歎息一聲,倏爾哼笑出聲,似乎透過這把雌蕊,看到了那把雄蕊。  “這琵琶也配?”  楚慕說話不留情麵,出乎鍾應預料。  然而,小朋友還沒能想出和他好好溝通的辦法,就被對方一句“我要關門了”趕了出去。  那位傲慢恣意的樂器行楚老板,根本不願意再聽他講關於楚書銘、關於遺音雅社的事情。  鍾應也算麵對過不少脾氣怪異的陌生人,卻沒遇到過這種內裏溫柔又說話無情的家夥。  倒是……  倒是有點像外冷內熱的厲勁秋了。  鍾應趕著時間,去藝術樂團找到了師父。  紀念音樂會還沒開始排練,他有充分的時間,把楚慕的事情告訴樊成雲。  他還把自己的猜測一同說了出來。  “師父,楚老板好像有證據證明他的姐姐沒病,然後那個戈德羅喜歡賭博。”  一旦涉賭,家庭關係就會變得極其恐怖和微妙。  鍾應神色沉重的說:“他的姐姐是不是為了還賭債,才把木蘭琵琶拿出來賣的?所以……弗利斯會那麽討厭他們。”  他沒遇到過這麽複雜的情況,一心隻有琵琶。  樊成雲想了想,說:“我們也不能僅憑一麵之詞,就做什麽定論。而且,這是他們的家事。”  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們不過是一群想要尋回遺音雅社樂器的音樂人,更沒法去說長道短。  師徒兩人沉默許久。  終於,樊成雲出了聲,想了個辦法。  “既然楚慕能在唐人街開樂器行,莎拉可能認識他。”  藝術樂團人脈遍布歐洲,何況是小小的樂器行。  樊成雲一問,莎拉就挑起了漂亮的眉。  “楚慕?唐人街楚氏樂器行的那個?”  如此精準可靠,鍾應高興點頭,“張姐,你能請他來樂團,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琵琶的事情嗎?”  “能是能啊。”  莎拉一向熱心幫忙,更不用說自己認識的人。  可她神色慎重的說道:“他挑的樂器不錯、調音也很準,但他這個人吧……”  莎拉猶豫片刻,“很不好說話。”  楚慕不好說話,鍾應是見識過的。  但他沒想到,莎拉去請楚慕,藝術樂團的人聽說之後,竟然都認識這位中奧混血的楚老板。  音樂會排練結束,他們就圍著樊成雲和鍾應閑聊。  “楚慕他媽媽是中國人,好像前幾年去世了,他爸再婚了,跟楚慕沒什麽往來,我們也不怎麽認識。”  “這人挑樂器的眼光好,耳朵特別靈。他在樂器行裏麵就是樂器修複工作室,每次樂器拿給他修,我都特別放心。”  楚慕的樂器行開得久。  為人雖然不好說話,但成熟可靠,對待樂器更是細心細致,藝術樂團的人都非常認可他的能力。  隻可惜,脾氣和言行方麵,卻得到了截然不同的評價。  有人說他熱情認真。  有人說他冷漠傲慢。  兩種極端的評價,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越發引得樊成雲好奇。  他們走向藝術樂團辦公室,樊成雲問道:  “小應,你覺得楚老板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鍾應沉吟片刻,認真回答道:“我覺得楚老板是懂音樂、懂中國的人。”  “當時,我用雌蕊琵琶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在沒有告訴他曲名的情況下,他聽完就念了一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雖然是名篇。  但不是每一個聽曲的人,都能立刻產生聯想。  楚慕的感慨發自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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