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讓他放手這張琴,他萬分不舍。 但是,琴在,帶琴回家的機會就在,他可以忍住一腔衝動,狀若無事一般立刻告辭,謹慎籌謀。 琴弦重回琴身,琴身重回琴桌。 鍾應勾起一絲淺笑,心情極好,正打算和貝盧客套幾句。 忽然,他視線餘光掃過了琴桌正對麵的收藏室裝飾品。 熟悉的玻璃框、熟悉的信件,卻與貝盧書房懸掛的內容截然不同。 鍾應被十弦雅韻完全抓住的注意力,終於能夠分散到這些信件上,逐字逐列的去閱讀它們。 越是閱讀,他剛才愉快的心情越是跌入低穀,甚至感受到收藏室刮起並不存在的寒風,刺得他背脊冰冷,如遭雷劈。 因為,那是沈聆的親筆,字跡與日記別無二致—— “貝盧先生若是愛琴,等雅韻歸來,我專程為您彈奏也是無妨。” “沈某家境殷實,如若歸還此琴,必重金酬謝,此生銘記意國義士的恩情。” “若有他求,盡管告知,沈某必定竭盡全力為君解憂,莫敢不從。” 字字句句,好像一種無聲呐喊,縈繞在困住十弦雅韻的收藏室,跨越近八十年光陰,綿延不絕。 那不是書信。 那是沈聆臨終前的哀求。 他在祈求這個帶走雅韻的貝盧,能夠大發慈悲,將琴還給他,字裏行間的絕望,隨著書信從左到右的排序,層層加深,卻依然保持著文人風骨,委婉溫柔。 鍾應覺得指尖麻木,眼睛幹澀。 沈先生心心念念的書信確實到了意大利,也確實到了貝盧手上。 可他至死也不會知道,自己三番五次的哀求許諾,因為民國大使的熱情翻譯,變為了意大利語的“我們友誼天長地久”“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貝盧見到鍾應的震驚神情,也仰頭去看掛了牆上幾十年的裝飾品。 他一看就笑了,麵色慈祥,帶有懷念神色說道:“這些是當年沈聆不遠萬裏給我送來的書信原件,你懂得中文,就該知道我們確實是很好的朋友。” 貝盧和沈聆不是朋友,他甚至沒法跟沈聆好好說過一句話。 但他仍舊堅持,“他是我一生難忘的知音。”第9章 貝盧每一天都在這裏懷念沈聆。 如今,有了優秀的斫琴師當聽眾,他的懷念更加繪聲繪色。 “那時我剛到中國,對中國古典樂器一點也不感興趣。” 貝盧聲音有著老年人特有的遲緩,卻說得異常清晰,“沈聆常常在遺音雅社,專門為我彈奏琴曲,久而久之,我一個不懂中國弦樂的家夥,都能聽懂他彈奏的有朋自遠方來、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他說得十分詳細。 仿佛沈聆真的願意為他彈琴,為他講述古老的琴曲典故。 然而,鍾應克製著心中憎惡和怒火,默默伸手虛放在琴弦上,免得自己忍不住對眼前謊話連篇的老頭子動粗。 沈先生成立遺音雅社之後,終日閉門研究漢樂府殘存詩篇,與演奏家們一起,重譜樂府詩,忙得根本沒空搭理外人。 自從他們義演募捐之後,前來拜訪、結交的富商權貴,數不勝數。 他曾無數次在日記裏寫到: “前方戰事慘烈,眾人卻無暇關心抗戰,隻顧著來看遺音雅社的傳世名器,個個都稱自己是知音。致遠年少氣盛,阻了一些人離去,差點惹出事端。我社既要為抗戰募捐,便不好強行推拒,隻盼捐去的財物,能有些用處,早早勝利而歸,還遺音雅社昔日安寧。” 沈先生不求聞達的喜靜性格,透著對來訪者的不滿。 即便是貝盧真正去到了他的麵前,恐怕連琴音都聽不到一下,更不可能得到沈先生的好臉色,還專門彈琴幫他開竅! 可惜,貝盧沒有意識到這些。 他沉醉在自己虛幻的回憶裏,肆意描述著沈聆對自己有多麽情深義重。 貝盧說著說著,見鍾應臉色凝重,毫無他期待的阿諛奉承,便眯起眼睛,抬起手,顫顫巍巍的指了指牆上,搬出了最有力的證據。 “你看那些信,都是沈聆對我念念不舍的問候。” 鍾應隻覺得更加生氣,沉聲道:“我看得懂中文——” “哦,太感人了!” 多梅尼克誇張的出聲,打斷了鍾應的話,“我無論聽過這個故事多少次,都覺得你們才是伯牙子期。沈先生在天堂,一定會非常高興你這麽珍視你們之間的友誼!” 隻可惜,多梅尼克努力的挽救,並沒有收到想要的效果。 坐在輪椅上的貝盧,耳朵不聾。 他堆起臉上的皺紋,仰頭看向年輕的斫琴師,堅持追問道:“你看得懂,那你說說,你看到了什麽?” 鍾應喉嚨幹澀,怒火死死卡在咽喉,動彈不得。 他掌心冰冷的琴弦,還帶著微微顫音,仿佛師父的叮囑、多梅尼克的擔憂,一絲一絲克製住他的衝動。 鍾應盯著蒼老的貝盧,想告訴他,沈先生臨死都在思念雅韻。 想告訴他,這信裏每一個字都是他犯罪的證據! 如果鍾應於沈先生仍在世的時候來到這裏,他絕對會抱起這張琴,不管不顧的衝出貝盧莊園,帶它回國,將它親自物歸原主。 即使為此挾持貝盧,犯下大錯,他也想為沈先生達成生前所願。 但是…… 沒有如果。 沈先生已經去世七十四年,而十弦雅韻孤獨寂寞的留在貝盧莊園,在嚴密戒備下,整整困了七十九年。 鍾應的一舉一動都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載著師父厚重的囑托。 他們要做的事情,不僅僅是帶雅韻回家,還要帶著遺音雅社流落在全世界不知哪個角落的樂器,完完整整的回到故鄉。 他站在那裏,視線重回牆上凝聚了沈聆臨終祈求的信件。 貝盧可恨可氣,但他除了虛與委蛇,又別無他法! 鍾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指勾住十弦雅韻冰冷纖細的弦,聲音低沉的說道:“沈先生說,希望能夠為您……撫奏十弦琴。” 他說的事實,又不完全是事實。 貝盧顯然很高興,撫掌歎道:“你說對了。他想給我彈琴,他想拿錢資助我的事業,而且還說我要是有任何煩惱,他都願意幫我解決。” 他的話準確的截取了信件裏自己想聽的話,並以此為榮。 他笑得滿臉皺紋,“當然,他不為我做這些,我們也是最好的朋友。你說是吧?” 鍾應不想回他,貝盧一雙渾濁眼睛,視線銳利的凝視鍾應,非要鍾應認可才行。 “是的。” 鍾應右手跪指於弦,借著細冷的琴弦磨在指節的堅硬觸感克製情緒,語氣總算恢複了平靜。 他直視貝盧,真誠說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靈,一定會時時看著你。” 看你一個無恥之徒,如何編造虛假的友誼自欺欺人! 貝盧總算得到了想要的認可,哪怕鍾應那句認可極為短暫。 “我也這麽認為。” 他調轉輪椅,靠近了十弦雅韻。 “你看這琴仿製得多好,你用它彈奏的樂曲多美。而我送給樊成雲的那張真正的十弦琴,隻會比它更加完美。像這樣的藝術品,留在中國隻會被戰火糟踐,在我的保護下才有它的今天……” 說著說著,他視線盯著琴弦,宛如歎息,“可惜啊,沈聆沒有來。” “這張琴,就應該在他手中彈奏,才有存在的意義。” 室內回蕩著他的聲音,漸漸安靜的空氣仿佛都在陪他們哀悼一位早逝的琴家。 多梅尼克見狀安慰道:“貝盧,你也不要經常睹物思人,當初樊成雲要把琴帶走,我是堅決同意的,誰知道你還做了一個仿製琴,繼續躲在這兒悄悄傷心。” “你看看,你都快九十七了,再等幾年,就是百歲老人,總是傷心,對身體可不好。” 他和貝盧是真正的好朋友,無論他怎麽幫助鍾應,也不會影響他和貝盧的友情。 多梅尼克在這兒和貝盧暢想百歲,鍾應經過了極怒之後,逐漸冷靜,竟然能聽著他們閑聊,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 “貝盧先生,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為您好好演奏一曲十弦。” 鍾應驟然打斷了多梅尼克的話,笑容真誠懇切,連多梅尼克都嚇了一跳。 然而,貝盧十分感興趣,立刻問道:“你會彈奏十弦琴?” 鍾應隨手拂弦,手中雅韻琴聲動人。 “我從小學習七弦琴、五弦琴,對十弦略有涉獵。十弦有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七音在列,既可以雙弦合為一音,又能用八弦九弦十弦輔以平調、清調、瑟調,擴展古琴的音域,更能演奏出陰陽清濁之音,掌控三百六十律之變化。” 專業人士一邊撥弄十弦,一邊加以闡釋,可謂生動形象,但根本一點兒也不淺顯易懂。 別說對中國樂器一竅不通的多梅尼克,就算是對古琴多有研究的貝盧,聽到了鍾應一連串的專業詞匯,好像懂了又好像完全沒懂。 無論鍾應如何貼心的講述著意大利語,再加上一根弦一根弦的展示,麵前的聽眾都隻能領悟到—— 琴聲很好聽,對方很專業。 等到鍾應極盡所能,展現了自己對十弦琴的了解。 哪怕是貝盧,都發出了震驚無比的喟歎。 “孩子,我確定你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古琴專家了,而且,我現在迫不及待想聽聽你為我演奏!” 鍾應平靜麵對他的讚美和期待。 他的笑意溫柔平和,“貝盧先生,您懂琴,更懂雅韻。適合雅韻的舞台不在這裏。” 年輕人雙手無奈的攤開,明確的示意自己並不滿意這間收藏室的狀態。 “它應該登上舞台,在您九十七歲的生日音樂會上,奏響樂曲,紀念您與沈先生的曠世友誼。” 他說得情深意切,好像是一位感動於貝盧和沈聆友誼的演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