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著車的男人忽然出聲,眉眼依舊沉斂,看不出什麽情緒,語氣也很淡,但卻帶著幾分認真。 吳楚偏頭盯著車窗外,眸子映著車窗外不斷飛掠的風景,他嗓音有些低道:“好。” 他知道殷縉的話是什麽意思。 也許接下來,他可能會聽到跟那麽多年來的想法截然不同的事實真相,吳翰也許會告訴他,他確實是害死了他的母親,其實很多年前,他的母親並不歡迎他來到這個世界。因為他新生命的來到意味著他母親苦難的延續。 但他依舊選擇了麵對。 他不想揣著自我幻想稀裏糊塗地過一輩子,不想在內心深處掙紮想著自己母親到底是不是真的恨過自己,更不想一輩子就這樣背負著不該背負的東西過完這一生。 總該是要麵對的。 吳楚將目光從車窗外收了回來,歎了一口氣道:“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在外麵等我了。” 殷縉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頓了頓,他下意識是覺得是吳楚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的那一麵,他沉默了一會,輕聲道:“好。” “你要是不想我在外麵等,那我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等你。” 他不知道吳楚到底是抱著了怎樣的心情來麵對這件事,以至於到了都不願讓他見到談話結束後的樣子。 殷縉隻覺得心口湧上了點說不上來的悶和密密麻麻的疼,讓他難受了起來。 而坐在副駕駛的吳楚隻認真道:“我覺得我這次可能要跟他們吵挺久的。” 正打算放慢車速好好安慰吳楚的殷縉:“……?” 他遲疑道:“去罵人嗎?” 吳楚淡定道:“罵人。”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他補充道:“這次要罵回本。” 殷縉:“……” 他沉默了一會,平靜道:“沒事,慢慢罵,我等得起。” 跟在他們身後的黑色車子裏,張銳臉色有點憔悴,車內的氛圍有些沉默,他望著開著車的吳翰道:“好好跟楚兒說話。” “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自己心裏都要有一個底。” “有些事情給他說一點毛皮就行了……” 吳翰麵色上也帶著點憔悴,他沙啞道:“他要是想知道,我也不能瞞著他。” 張銳皺起眉頭,道:“他想知道,你就什麽都跟他說?” “也不管他承受不承受得住?” 吳翰抿著唇,冷硬的臉龐上沒有什麽情緒沙啞道:“吳楚願回來是因為他想知道那些事。” “要是我連那些事都不跟他說,下次說不定他就不願回來了……” 張銳無語道:“說得好像他現在是自願回來一樣。” 吳翰沒說話,隻將車停了在了吳宅門口,抬眼望著前麵的黑車下的兩人,目光不善地盯著穿著風衣的男人微微俯身替著吳楚整理著衛衣的帽子。 等到吳楚像是察覺到什麽一樣抬眼望向他時,吳翰目光瞬間柔和了下來,他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不大自然地露出一個笑。 吳楚皺著眉頭,看上去膈應極了,轉頭對著身旁的男人說了幾句話,他身旁的男人神情有點疑惑,但依舊彎起眉眼,露出了一個笑給吳楚看。 吳楚滿意了,像是洗眼睛一樣,望著著身旁的殷縉好一會,才轉頭朝著吳宅走去。 他沒等身後的吳翰,像是從前一樣,從來都是一個人來到這個地方,最後又是一個人離開。 大門前的老管家早早就等著,見到了吳楚走到了麵前時,他笑了起來,臉頰旁的皺紋看起來慈祥,他叫了一聲道:“小少爺。” 吳楚聞言頓了頓腳步,他本想說叫錯了,他已經不是吳家的小少爺,也跟吳家沒什麽關係了,但望著老人站在門口臉上真心實意的笑容時,不知怎麽就點了點頭應了聲。 老管家聽到他應了聲後,臉龐上的神情顯得更加高興了一些。 吳翰跟在吳楚身後,他看著吳楚停下腳步,對著老管家口中的小少爺應了聲走進大門,不知怎麽地,抓著車鑰匙的手就鬆了鬆。 在路過老管家時,吳翰微微朝著老管家鞠了一個躬,感謝那麽多年來,吳楚對整個吳家有著唯一好感的人。 老管家上前,扶住了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拍了拍他的手,蒼老的嗓音帶著點歎息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 吳翰沉默,沒有說話,隻微微扯了扯嘴角,帶著點苦澀意味。 吳楚走進大廳,他環視了一圈,大廳收拾得很幹淨,卻沒發現想要找的人,便抬頭對著身後的吳翰皺眉道:“吳宗盛人呢?” 吳翰隻帶著他上了樓,去到了四樓。 四樓是整個吳家的禁忌,就連打掃的傭人都不敢輕易踏足四樓,隻因為吳宗盛不允許任何人在四樓走動。 幾乎整個吳宅的人都知道四樓是他的妻子生前居住的地方。 四樓的長廊盡頭掛著一副油畫。 吳楚一抬眼就望見了那副油畫,油畫上的女人側臉柔美恬靜,神情溫柔,正插著往花瓶上插著花,跟他想象中的母親一樣溫柔。 他微微怔住腳步,卻看見吳翰腳步不停,帶著他推開了某個房間,一推開門,空氣中就浮起了輕輕的浮沉。 那是一件已經裝修好的嬰兒房。 天藍色的吊頂,嬰兒床上掛著幾個風車和奶瓶,飄窗上掛著幾件看上去已經泛了黃的嬰兒服,好幾雙嬰兒鞋靜靜擺在了嬰兒車旁,甚至還有一張沒打完的嬰兒毛衣。 吳翰回頭望著吳楚,嗓音有些啞道:“那是媽媽給你準備的。” 吳楚愣在了原地。 他聽著吳翰輕輕道:“每一樣東西,都是你還在母親肚子裏,她就已經開始選的。” “那時候你還隻有那麽一點。” “我每次放學回來,都能看到母親坐在藤椅上,哼著歌輕輕拍著肚子跟你說話。” 吳翰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知道母親肚子中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時,心裏的激動和興奮讓一向穩重的他頭一次在母親麵前露出了任性,急切地想做第一個給他的弟弟起名字的人。 很多人都說,吳家家主不是很喜歡這個孩子,似乎是害怕這個孩子威脅到自己病弱妻子的生命。 但是他一向憂鬱,精神狀態不太好的母親卻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精神漸漸好了起來,吳翰也越發期待著這個弟弟的出生。 飄窗上隨著漂浮在空氣中塵埃搖晃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將人拉回了現實, “吳楚,她很愛你。” 吳翰眼眶有些紅,像是不知道該怎麽說話,隻會笨拙重複道:“她真的很愛你。” 他不是被隨意拋棄在鄉下沒人要的孩子,更不是被背負著克母名聲的野種。 他是他母親和他哥哥都萬分期待的孩子。 *第94章 但是世事弄人。 老天待人從來都是不公的。 真正被母親和兄長期待生下的孩子,隻能在鄉下長大,而本應該像是陰溝中鼠蟻一樣不見得光的私生子,卻在一開始就在得到了妥善照顧。 甚至在無形中吳宗盛早已替他鋪好了路,即使那條路是踩著自己另一個親生骨肉而造成的。 吳翰嗓音啞得幾乎到了嘶啞的地步,他慢慢道:“你也不是因為克母這個名號才被送到鄉下的。” “是吳宗盛那個畜生,用剛出生的你來威脅母親。” “他說,隻有母親好好活著,養好了身體,就能把你給接回來。” 那時的吳母,在生下吳翰之後,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都不太好,甚至因為在某天深夜,獨自一人在吳宅吞下安眠藥這件事,被吳宗盛強製送進療養院。 在療養院中,吳宗盛想盡辦法阻止吳母的尋死,但依舊沒有什麽用處,那個溫柔到蒼白的女人,時常會偏頭神情很淡地望向窗外,麵上神色淡得令人心驚。 這一切在吳楚的到來後發生了變化,當得知自己肚子中懷有新的生命時,她開始小心翼翼對待自己的身體,精神狀態也越發好了起來。 吳楚死死咬著下顎,胸膛起伏得有些厲害,他一動不動盯著房間中的嬰兒車,半晌後,嗓音艱澀道:“她有後悔嗎?” 如果不是他,如果沒有他,也許他的母親就能早一點解脫,所以說從某一種角度來說,他也是囚禁他母親的凶手。 吳翰啞聲道:“有。” “她有後悔。” 他望著紅著眼眶的吳楚道:“她後悔自己沒用,才讓自己的孩子落到這個地步。” “心理醫生說給她來緩解情緒的日記本上全部都是關於那個孩子的事。” “她怕她的孩子在那窮鄉僻壤的地方生病,怕她的孩子第一聲媽媽叫的不是她,怕她的孩子夜裏做噩夢的時候沒有人哄。” 吳楚眼眶越來越紅,咬著牙忍著不在吳翰麵前哭出來,隻死死盯著飄窗上的風鈴,唇瓣有些顫。 吳翰也赤紅著眼道:“就連在死之前,她都叫她的大兒子要好好照顧他的弟弟。” 但是他沒有做到,不僅他沒有做到,甚至還漠然地看著他親生弟弟被打得遍體鱗傷而滾出家門。 一想到這,吳翰心裏猛然抽痛得厲害,那種痛苦,似乎要將胸腔中所有的氣息都壓榨得一點都不剩,能夠將人逼至崩潰。 他紅著眼睛抬眼望著站在原地的吳楚,看著那麽多年來一個人獨自跌跌撞撞長大的吳楚,想起來張銳跟他說過的話。 他清楚得記得張銳神情憔悴,卻神情凝重地對著他說:“吳翰,如果上天讓我遭遇了吳楚那些的破事,給我這一副爛到不能再爛的牌,好像無論怎麽掙紮都掙紮不出那樣的泥沼。” “那吳翰我告訴你,我真的很有可能會在人生的某一個節點上選錯某一條路,做出某個錯誤的決定。” “但是吳楚沒有。” “他一直好好地走了下去,拚盡全力地去爭取,去好好地完成該完成的一切。” 他是不需要他們的。 那麽多年,吳楚都一個人走過來了,現在什麽都熬了過來了,他們有什麽理由出現在他麵前? 所以張銳一直在勸他,勸他不要逼吳楚走到跟他們撕破臉皮的那一步,勸他最好不要推翻現在的關係,也最好將他是他親生哥哥這件事掩埋下來。 不然要怎麽讓吳楚接受,那麽多年他受的折磨,全部都是來自自己的親生哥哥這件事? 在張銳看來,隻要吳翰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他吳楚,吳楚那些年堆積的怨恨湧出來後,吳翰是一丁點被原諒的餘地都沒有了。 可若是吳楚將恨意都宣泄出來後,能夠讓心裏好受一些,他吳翰做什麽都願意的。 赤紅著眼的吳翰嗓音望著吳楚,一字一頓艱澀道:“書房中有我們的親緣鑒定。” “親緣鑒定顯示,我們是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