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用來做外傷包紮和急救處理的帳篷中,一個大漢躺在簡單的木床上,口沫橫飛地訴說著,聽起來真是豪情萬丈,就是時不時有些起伏甚至顫抖的語調,顯得和這份兒豪情不怎麽協調,終於在講到關鍵處,這大漢一聲痛叫吼了出來。


    帳篷裏總共六張床,都有傷兵在上麵,門口處也還有或坐或躺在擔架上的十幾名傷兵,此時聽見大漢的痛叫,不但不同情,反而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就有一個躺在床上的傷兵大笑道:「劉鬍子,你就吹吧,還咬在脖子上,那韃子聽說都十幾年不洗澡,你咬得下去?」


    「放屁,誰吹牛了?當時老子是因為覺著活不成,要拉那個韃子一起死,別說他十幾年不洗澡,就是脖子上有大糞我也顧不上,不過現在回想回想…嘔…」


    這話又引起了一片大笑聲,粗獷笑聲中忽聽一個銀鈴般的悅耳聲音道:「真是大英雄,就是英雄日後要遭罪了,萬一每次吃飯都想起這個茬兒,一旦吃不下去了,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鬧笑聲再起,那大漢卻顧不上回擊,一骨碌就要爬起來,一邊驚喜大叫道:「沈娘子,我好了?」


    「別動,傷口會裂開。」沈明珠連忙按住那劉鬍子,她也不得不佩服這個將近兩米的黑大個兒,後腰被砍了一刀,若是個弱一點的人,隻怕就不能活了,他不但活著回來,在病床上還能談笑風生,這個傷口需要深層清創縫合敷藥,可是很疼的,然而軍中麻醉藥劑太稀少,簡直比黃金還要珍貴,這大個兒就硬生生捱了下來,還堅持把自己的英雄事跡給講述完了。


    第二百七十章:地獄笑聲


    劉鬍子迅速就被抬了下去,又一個傷兵被抬上病床,此時卻有另一張床上的傷兵開始自豪講述他的負傷經過,明明應該是充滿了呻吟哀嚎的傷兵帳篷,此時卻充滿了歡笑聲,雖然時時變調,但歡笑就是歡笑。


    戰鬥在清晨打響,直到晌午才結束,雙方都是損失慘重,收拾完戰場善後事宜,已經是下午時分,將軍們抓緊時間總結布置作戰計劃,士兵們則抓緊時間休息訓練,然而最忙碌的還要屬後方軍醫們,一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才將所有輕重傷員處理完畢。


    走出帳篷,沈明珠伸了個懶腰,用手輕輕揉揉眼睛,一夜未睡讓她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她扭頭看向東方,隻見一輪紅日從山後露出半邊臉,紅彤彤的煞是可愛。


    「沈娘子在想什麽?」


    一個黑紅臉膛的男子也從帳篷裏鑽了出來,他大概有四十多歲的樣子,臉上表情十分平靜,不,不是平靜,而是僵硬,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了許多老人才會有的滄桑,而是寂滅,完完全全沒有任何情緒的寂滅。


    「梁大人。」


    沈明珠回過頭來,對那男子微微一笑,然後看向天邊朝陽:「我在想,還不錯,今天的日出也和往日一樣嬌艷。」


    「到底還是個女娃兒,在這麽血腥的地方,心裏也免不了那些春花秋月的想法。」梁長昌語氣平和,嘴角微咧,似乎是想擠出一個笑容,卻不知是不是因為太久沒有笑過的關係,這笑容竟比哭還難看。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一點兒也不好看。」沈明珠打趣他,於是梁長昌也就順勢收了笑,板著臉正要說話,就聽身後一個清朗聲音道:「沈娘子,這老東西他哪裏比得上你?他都三十年沒笑過了,能笑出來就不錯,你不能要求太高。」


    梁長昌猛然轉身,看著身後那個三十多歲,一臉疲憊的傢夥,冷哼道:「沈娘子說我也就罷了,楊滄海,你憑什麽敢這樣說我?難道你笑得還能比我好看?」


    楊滄海伸了個懶腰,也看向天邊朝陽,喃喃道:「今天的太陽好像格外紅艷啊,老傢夥,你知道到現在為止,咱們死了多少人嗎?」


    沈明珠疑惑地看向楊滄海,這是軍醫營中的第二人,職位僅次於梁長昌,所以他說出「死了多少人」這種話一點兒也不奇怪,讓沈明珠驚訝的是,這句話對方竟然是帶著笑意說出來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事,這名軍醫官竟然能帶笑說出,他這是什麽心態?


    「多少?」


    梁長昌的語氣裏也沒有多少痛惜,平靜的仿佛他隻是問楊滄海今天中午飯吃什麽而已。


    「截止到一刻鍾前,死亡人數一百六十人。」


    「真的?」


    梁長昌那雙不大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從來都沒有表情的臉上竟罕見的出現了一絲激動之色:「你說…隻死了一百六十個人?這怎麽可能?」


    「沒錯,隻死了一百六十人。」楊滄海的麵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雖然稍縱即逝,但隻要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有多麽難得。


    「天啊,竟然隻有一百六十個人…」梁長昌搓著手喃喃重複著這句話,雖然很快就恢復了麵無表情,但眼神中卻似是燃起了一點火花。


    「喂喂餵!你們兩個…」


    直到這時,沈明珠才能夠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她立刻就憤怒了,上前指著兩人叫道:「你們兩個是不是有病啊?我們的兵士有一百六十多人死了,他們再也不可能醒過來,你們…你們竟然在這裏激動興奮,你們還是不是人?難道在邊疆這麽些年,你們連血都冷了嗎?」


    梁長昌和楊滄海看向她,麵對這種氣急之下的指責,他們竟是紋絲不動,楊滄海甚至反問道:「我們為什麽不能激動興奮?傷兵共有一千八百三十五名,如今死了一百六十個,連一成都不到,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似這樣的大戰,哪一次不是要死四成以上?如果沒有你的藥,加上後來感染,隻會死得更多,六成以上也是有的,難道你還不覺著這值得興奮嗎?」


    「可…可是死了一百六十個人啊,在你們看來,一成都不到的戰死數目很偉大,可那一百六十個人,不,不止一百六十人,還有死在兩軍陣中的,加起來最起碼也有三百多了吧?他們…他們就這樣死了,死在這異鄉的土地上,連屍骨都不能運回去…」


    沈明珠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卻聽梁長昌沉聲道:「胡塗,打仗還能不死人嗎?別說你隻是藥香娘子,你就是藥香仙子,也不可能救活所有人,與其為這些人傷心,你更應該為那些活下來的人慶幸。」


    「行了老傢夥,沈娘子才來戰場上幾天?她受不了這種事也正常,你以為她是和你我一樣,已經被無數死亡摧殘的連心都麻木了嗎?」


    楊滄海勸了梁長昌一句,卻聽老上司咕噥道:「我以為她應該很清楚這些事情的嘛。你看她來了之後,就安排那些女娃子和這些大頭兵談心說笑,吹笛子彈琴的讓士兵們安寧心神,連療傷時都要讓那些傢夥輪流講述自己的負傷經過,引得那些傢夥一個個連死都不怕了,就顧著大聲吹牛皮…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說明女娃子應該是個樂天堅強的人,這會兒卻又偏偏露出多愁善感的模樣,戰場上最不需要的就是多愁善感。」


    「就因為我還會傷心流淚,所以我才能想出這些法子,一開始你不是還強烈反對嗎?說我們過來隻是添亂的。」


    沈明珠氣嘟嘟嚷了一句,很尋常的一句話,卻讓梁長昌整個人都怔住了,好半天,他才點點頭,喃喃道:「說的好啊!你說的沒錯,還會傷心流淚,這其實也是一種福氣,若不是如此,哪裏能讓這地獄裏都有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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