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的地麵做了排水坡度,角落處還做了排水口,看樣子這就是李暮口中還未完成的“淋浴房”。 洗浴用品就擺在平台旁的地麵上,不過說是洗浴用品,也就一瓶洗發露加一塊香皂而已。 寧悠拿起那塊香皂聞了聞,帶著中草藥味的香氣,和李暮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氣味是一個人的私有屬性,寧悠不希望自己身上沾染屬於別人的氣味,於是把那塊香皂給放回了地上。 這時一陣秋風吹來,冷得寧悠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在冷和髒之中,寧悠寧願選擇冷。然而第一次露天洗澡的經曆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容易,每次冷風一吹過來,他的上下兩排牙齒就不受控製地打顫,發出微小又細密的碰撞聲。 好在熱水的溫度足夠高,大約過了一兩分鍾之後,寧悠就逐漸適應了過來,開始以人生最快速度清洗自己的身體。 這時,不遠處的白樺樹上突然閃過了一個黑影,嚇得寧悠連忙停下手上的動作,心驚膽戰地盯著動靜傳來的方向。 據說這林子裏有野獸出沒,不會偏偏挑他洗澡的時候出現吧? 要是渾身赤裸地被野獸攻擊……那他還不如被黑馬踩死算了。 此時天空還沒有完全黑下去,加上廚房窗戶裏有光亮透出來,寧悠仔細地看了一陣,發現在白樺樹上上躥下跳的黑影是一隻鬆鼠。 也不知是什麽品種,鬆鼠的身體呈黑色,腹部有個白圈,耳朵上的雜毛高高豎起,蓬鬆的大尾巴在身後若隱若現。 它躲在白樺樹後麵,伸了個小腦袋出來,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打量著寧悠。 寧悠一下子覺得非常不自在,李暮還說誰會看他洗澡,這不就有個小觀眾嗎? 學習馬術的經曆讓寧悠對小動物無感,也不知道該怎麽跟小動物打交道。他原本是背對著小木屋,麵朝白樺林的方向洗澡,現在白樺林那邊突然多出了一雙眼睛,他隻好身子轉動九十度,用側麵對著小木屋繼續洗。 這還不夠。 雖然小鬆鼠的雙眼純真無邪,但寧悠始終有種被偷窺的感覺。他選擇蹲下身來,遮擋住重點部位,而就在這時,小鬆鼠嗖地跑沒了影,另一邊響起了馬丁靴踩踏木質走廊的聲音。 “浴巾你不要嗎?” 李暮手上拿著一條幹淨的白色毛巾,就那麽站在一旁的走廊上,毫不避諱地俯視著蹲在地上的寧悠。 寧悠直接懵了,這人在幹什麽?他在洗澡啊! “給你搭這兒?” 見寧悠沒反應,李暮又問了一句,用眼神示意搭著寧悠衣物的木欄杆。 寧悠的身高不到一米七五,加上骨架又小,縮成一團之後就顯得更加嬌小。他的身材比例不錯,蹲下之後膝蓋能超過肩膀,筆直的大腿線條和弓起的後背線條組合在一起,讓李暮莫名聯想到了……一隻白天鵝。 白天鵝還是一副懵逼的模樣,李暮多看了兩眼,接著把毛巾搭在欄杆上,轉身返回了小木屋內。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之後,寧悠這才情緒上湧,心想這個野蠻人怎麽這麽沒禮貌,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他當然考慮過洗完澡後擦身子的問題,他的身上常年帶著一塊純棉手帕,用來擦汗和應付突發狀況。 現在就是典型的突發狀況,他早就想好了用手帕來擦幹身體,壓根就沒想過要用李暮的毛巾。 不用的理由也很簡單—— 他有潔癖,不喜歡用別人的毛巾。 盡管用毛巾可以極大地縮短收拾時間,但寧悠還是從外套裏掏出小方帕,強忍著寒冷擦幹淨了身上的水珠。 重新回到小木屋內,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看到餐桌上擺著兩幅碗筷,寧悠暫且把心裏的情緒放到了一邊。 無論李暮有多不禮貌,他始終是寧悠的救命恩人,給他準備毛巾,給他準備晚飯,在這一點上,寧悠仍舊很感謝李暮。 “可以用一下你的身體乳嗎?”寧悠問道。 李暮從擺放著漱口杯的窗台上拿過一個小瓶子,扔到了寧悠懷裏。 “大寶?”寧悠沒用過這個國產品牌,仔細端詳了瓶身一陣,問李暮道,“這個多少錢?” 李暮道:“不貴。” 寧悠是真的沒有概念,又問:“不貴是多少?” 實際上李暮也不記得具體價格,估摸著道:“二十。” 寧悠傻眼。 對於經常mer麵霜當身體乳的寧悠來說,這個價格簡直低到離譜,甚至讓他懷疑這護膚品到底有沒有作用。 但新疆的天氣著實幹燥,寧悠又不敢不做保濕,最後還是打開了那喜慶的大紅色瓶蓋。 氣味倒是很溫和,質地也比較好推開。 先前進屋時寧悠隻穿了最裏麵的短袖,他仔仔細細地給脖子和雙臂抹上了大寶,接著又拿手伸進衣服裏,把前胸和後背也擦了一遍。 等做完這些,寧悠把大寶放回了窗台上,然後看著坐在餐桌邊的李暮問:“可以再用一下你的麵霜嗎?” 李暮沒有接話,安靜地咀嚼著手抓飯,揚了揚下巴,示意剛剛歸位的那個東西。 寧悠順著李暮的眼神看去,難以置信地問道:“你用身體乳擦臉?” 李暮慢條斯理地咽下嘴裏的東西,又喝了一口手邊剛煮好的奶茶,看著寧悠問:“有什麽問題?” 寧悠也不指望李暮懂這些,隻是默默地在心裏給李暮又貼上了一個糙漢的標簽。 勉強做完護膚後,寧悠來到了李暮對麵坐下。暖氣配上暖茶,在這寒冷的秋夜讓人格外舒適。 奶茶是鹹味,寧悠稍微有些不習慣,但手抓飯的味道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似乎專門針對內地的口味有過調整。 “你一個人生活在這裏嗎?”寧悠難免好奇地問道。 李暮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顯然沒有要繼續聊下去的欲望。 寧悠乖乖閉了嘴,兩人井水不犯河水地吃著晚飯,屋子裏隻剩下碗筷碰撞的聲音。 由於寧悠護膚花了一點時間,李暮比他更先離開餐桌。他不緊不慢地咽下碗裏的最後一粒米飯,接著用紙巾擦了擦嘴,規規矩矩地說道:“我吃好了。” 我吃好了——一句禮貌用語,就像日語裏的“多謝款待”,隻是一種形式,並非需要得到回答。 然而寧悠話音剛落,起居室那邊的李暮便開口道:“吃好了就洗碗。” 寧悠下意識地看向廚房那邊,發現並沒有安裝洗碗機,於是他不確定地問李暮道:“我來洗?” 李暮反問:“不然呢?” 又是這句台詞。 每次李暮這麽一說,寧悠都覺得自己問了一句廢話。 想想也是,寄人籬下自然比不上在家裏當大少爺,有傭人伺候著。 寧悠也意識到於情於理都該他來洗碗,於是他認命地呼了口氣,正想站起身收拾碗筷,而就在這時,李暮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在這安靜的小木屋內,寧悠能聽到電話那頭的人語氣很急躁,連帶著李暮的表情也變得凝重了起來。 片刻後,李暮掛斷了電話,一邊快步向玄關走去,一邊對寧悠說道:“山那邊起火了,你待在這裏哪兒都別去。” “起火?”寧悠的腦海中立馬浮現出了在林區隨處可見的標語——放火燒山,牢底坐穿。可見森林起火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也難怪李暮會如此匆忙。 “會燒到這裏來嗎?”寧悠擔心地問。 “暫時不會。”李暮穿上外套,完全沒意識到他的話一點也不能讓人放心。 暫時不會,說明時間久了,也可能會燒到這裏來。寧悠對林子的事不了解,但他至少有基本常識,新疆的天氣極為幹燥,加上這晚上風又大,滅火隻會難上加難。 此時屋外一片漆黑,寧悠已經在白樺林裏絕望了一下午,實在不想再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他潛意識裏想讓李暮留在他身邊,卻不知怎麽開口,於是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伐木工人也必須去救火嗎?” “伐木工人?”李暮係鞋帶的動作一頓,“誰告訴你我是伐木工人?” 呃……這是寧悠的猜測。 當他看到李暮隻穿背心的模樣時,腦子裏不知怎麽就想到了拿著大斧頭的伐木工人。 強壯,有力,一下一下地劈著樹幹,結實的手臂上流淌著勞動的汗水。 遣散腦子裏奇奇怪怪的畫麵,寧悠道:“我以為你是伐木工人。” “不是。”李暮站起身來,推開厚重的木門,“我是護林員。” 一瞬間的冷風從門縫裏灌進來,淹沒了李暮的話語,卻吹不散寧悠臉上因慚愧而泛起的紅暈。 他好像……沒資格嫌棄人家。第4章 看夠了嗎 寧悠時常反思他所受的教育,因為他很早就發現他所處的環境,和他所學的教育理念有很大差距。 就比如在公司電梯裏不小心踩了員工的腳,一句謙遜的“對不起”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對方就已經連連鞠躬道歉,仿佛不該把自己的腳伸到寧悠的腳下。 思想家們倡導人人平等,而寧悠卻見慣了太多的不平等——當然,他是屬於享受優待的一方——並且人們還習以為常。 每個人都默認了社會階級的存在,習慣通過職業和收入把人分為三六九等。 寧悠的父母教育他不要高看自己,但就像大部分的哲學家都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一樣,寧悠的確會反思自己,隻是他仍然會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優待。 他知道或許李暮會覺得他很沒用,但實際上他的職業是半導體研究員,職位是寧氏科技的首席工程師。 放到現代社會裏,沒有人會對他不客氣,然而當他置身於這陌生又原始的環境當中,當他剝去所有的頭銜和地位之後,他才真正看清了事情的本質——他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人會高看他一等。 也正因如此,當他意識到他正在judge李暮的職業時,一種慚愧便悄然蔓延了他的全身。因為無論李暮是伐木工人還是護林員,都輪不到他去品頭論足。 緊張的氛圍總是會讓人胡思亂想。 森林的火災和李暮的離去讓寧悠陷入了焦慮之中,他不得不揮散腦海中各種各樣的想法,強迫自己專心做好手上的事情——洗碗。 把碗筷壘到一起,放到廚房水槽裏,寧悠剛準備打開熱水,這時被風吹起的小石子拍打在玻璃窗上,打斷了寧悠手上的動作。 他朝著窗外看去,發現外麵狂風大作,跟先前他洗澡時完全是兩幅景象。 白樺樹的樹頂被吹得偏向一方,小木屋外的黃牛時不時左右踏步。盡管屋內一切安好,但窗外的情況卻擾得寧悠心神不寧。 木柵欄外似乎有影子在動,寧悠貼近窗戶看了一陣,猛地心裏一驚,往後退了一大步。 ——在柵欄外徘徊的竟然是一頭身形龐大的棕熊。 寧悠隻在非洲旅遊時見過不受拘束的野生動物,雖然他早就聽說這片林子夜晚不太安全,但他實在沒想到會這麽直觀地感受到危險。 棕熊抬起前爪,趴在木柵欄上,寧悠的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 他回想到李暮離開之前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千萬不要出去,隻要門口亮著燈,就不會有野獸過來。” 可為什麽棕熊還要過來扒拉木柵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