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達非麵色未動,心裏卻有些赧然。他聽懂了裴延話中之義。 裴延似乎想趁勝追擊,再說點兒什麽。周達非卻已經迅速地挪回了目光,假裝自己被手上的分鏡吸引了目光,滿腦子都是如何自然不做作地逃離現場。 餘光中,周達非瞥見攝影師進來了。 正好。 這分鏡還有點問題。 周達非順理成章地假裝無視了裴延,抓緊了手上的分鏡,風馳電掣地跑了。 在他身後,裴延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 周達非已經抓著分鏡跟攝影師討論了起來,看起來頗為投入。 裴延在原地站了會兒,搖搖頭轉身離開,“真是個小土匪。” 周達非下意識抬起頭朝門口瞟了眼,隻見裴延正上車準備離開。 “周導?”攝影師試探著問。 “哦,沒事。”周達非收回目光,“我們再看一下明天的第一場戲。” 第二天,裴延的劇組還是按老時間開工。 裴延卡著點到片場時,他的對門兒早已經開工了。 裴延知道這個片場周達非隻租了兩天,估計時間壓縮得很緊,全組上下不得不拚命趕工。 “喲,”楊天見裴延準時出現在了片場,揶揄道,“上班前不先去對麵看看?” “他在忙。”裴延平靜道,“工作的時候我不會打擾他。” 事實上,不光周達非,裴延今天也很忙。 他今天有一場群戲要拍。這場戲頗具溫情,是裴延從前不喜歡的類型,他幾乎沒怎麽拍過,不知為何這次寫在了劇本裏。 大部分時候,裴延導戲的方式是自己安排好一切,演員隻需要照著來,不用自由發揮。與周達非不同,裴延極少真正信任演員的能力或者說,自年少時起,裴延的天才和自負就讓他極少真正信任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的能力。 所以,裴延既不讓演員自由發揮,也不向演員深入解釋。他認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演員都沒有自由發揮的能力和必要性。 他像設計師出具圖紙一樣,把一切要求都寫得詳盡具體,剩下的人全都如工匠照做即可。 綜合來看,這種方法省時省力。然而,今天的拍攝過程中,幾個年輕演員不是這裏出問題,就是那裏有毛病。 整場戲拍下來,像是在一個人的臉上拚拚湊湊了五個人的五官,哪哪兒都透著詭異。 一個上午過去,沒有拍出一個能用的鏡頭。 “裴導...”午休時間到了,演員們也不敢休息。男主小心翼翼地看著裴延,“再來一條嗎?” 裴延斜斜地靠著椅背,眉緊得很。他能感覺到,這是個死胡同。 他從前拍戲時也遇到過各種瓶頸,隻是自負讓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方法。 對於裴延來說,他拍的電影首先是他的電影,其次才是電影。 然而周達非肯定不是這樣的,裴延對此非常確定。 “先吃飯吧。”裴延不知怎麽想的,語氣還算平和,“下午再來。” 周達非在為《檸檬涼》選角的時候,曾經讓每個演員都臨場發揮一個有關角色理解的片段。 裴延當時對此舉嗤之以鼻。 他既覺得沒必要,又覺得沒必要。 這個中午,裴延沒吃幾口飯,似乎一直在出神想著些什麽。 午休結束後。 演員和工作人員各就各位,開始準備再拍一條。 裴延卻沒有開始拍攝。他想了想,對著幾個演員道,“給你們一小時時間,拋開劇本,憑自己的理解,想想自己的角色在這場戲裏會幹什麽。” “互相之間可以磨合。” 裴延組裏的演員並不熟悉這種方式,一時思維難以轉換,最後過了兩個小時才勉強磨合出了個大概。 裴延看他們簡單走了遍戲,才緩緩明白問題所在。 演戲的是演員,不是導演。可裴延從前詮釋任何角色,都是站在自己的理解角度。 就像他看待其他所有人、事、物一樣。 就像他想保護周達非一樣。 今天這場群戲一直從早九點拍到日落後許久才算過。 好在是內景,太陽的有無和高低不影響拍攝。裴延在工作時極為專注而有耐心,拍完後才想起來出門看看周達非有沒有收工。 很可惜。 已經收工了。 裴延在心裏歎了口氣。初升的月光薄如輕紗,像愛、思念、憂愁和一切發自肺腑、悠遠綿長又不得爆發的事物一樣。 “等明天吧。”裴延想,“明天周達非還得再來一天。” 然而,第二天直到午休,對麵的片場都沒開門。 裴延托人去打聽了一下,得知周導效率太高,一天就拍完了原定兩天的戲份。 裴延:“.........” 裴延心頭鬱結,給周達非發微信。 裴延:「你今天怎麽沒來?」 裴延:「慢工出細活。你一天趕完兩天的進度,那鏡頭能用嗎?」 周達非:「......?」 周達非:「我們是為了保險起見才租了兩天。」 周達非:「兩天是根據全劇組平均拍攝進度計算出來的時長。」 周達非:「但這個景裏隻有沈醉的戲。他狀態好,一天就拍完了。」 裴延:「。。」 沈。醉。 周達非早上已經離開橫店,這會兒剛坐上高鐵。 離外景拍攝的日期還有幾天,周達非給演員和工作人員放了假,自己則和丁寅先去了外景拍攝地。他們將要在那裏完成城市外景和高原地區的拍攝。 在原先計劃中,劇組會先上高原。高原戲份所需時間不長,大家可以趕在雨季正式來臨前回來。 然而,今年的雨季似乎提前了,這在一定程度上打亂了周達非的計劃。他在協商場地,試圖把城市的戲份挪到前麵。 手機上,裴延的對話框沉寂了幾分鍾,隨後又跳了出來。 周達非正在若幹個與工作相關的群聊和對話框之間來回切換。裴延的消息框彈出,他飛速敲擊著的拇指緩緩頓住,停在離屏幕一兩毫米的地方,下意識地確保不會誤觸。 裴延:「其實昨天我有話想跟你說。」 周達非知道裴延有話想說。 裴延一直都有話想說。 裴延想說的話多了去了。 從前,周達非並不想聽。 換句更嚴謹的:理論上,周達非並不想聽。 高鐵平穩地向西疾馳,眼下窗外正是江南。 夏日靈動而濕潤,水田和山巒鋪成層次暈染開的連片油綠,以一種平滑的姿態柔和地向後流動。 周達非下意識咬了下唇,敲了幾個字又頓住。 “你怎麽了?”丁寅也在忙,猛的抬頭發現周達非捧著手機眼神發怔,分不清是在看屏幕還是看窗外。 “不會是又出什麽別的岔子了吧?” 岔子一詞喚醒了周達非飄搖的神誌。他回過神來,“哦,沒有。” 他刪去了對話框裏的“我也有點話”,換成另一句後點擊發送。 周達非:「等戲拍完再說吧。」 裴延:「...好。」 ...這話怎麽有點耳熟? - 大自然脾氣不好,高原的雨季當真是說來就來了。 周達非找向導谘詢過,得知那裏夏末秋初的景色才是最美,隻要趕在降溫落雪前拍完即可。 周達非和丁寅開始重新調整場地和通告單,先拍城市外景戲份。原定的場地眼下用不了,隻能在臨近的城市重新找了一個。 外景比內景貴,場地安排也麻煩得多。周達非在拍戲之餘還要處理各種雜事。 有時他會想起拍《檸檬涼》時因為男二作死而導致的換演員和換場地與現在相比,那會兒的困難也能叫困難? 毛都不算。 可他又會想起裴延當年請任約寫主題曲的事。任約個性乖張,想法離奇。他可以說不要錢就不要錢,也可以不給寫就是不給寫。 裴延也曾有過很無助的時候嗎? 這天夜深人靜了,還在工作的周達非發了會兒呆。回過神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又不聽使喚地掉進了一個危險區域,立刻猛甩了兩下腦袋。 周達非冷靜理智地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頻繁地不由自主拿裴延跟自己比較他從前也會比較,隻是那時比的是成就,如今比的是挫折。 換言之,周達非仍舊像以前一樣關心並渴望趕上裴延的電影創作,卻不知不覺間不再執著於擊倒裴延。 已經淩晨一點了,周達非用力睜了睜眼睛。 他動作熟練地從桌旁薅來了羊毛球,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繼續對著電腦剪素材。 - 城市的外景,周達非拍了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