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師關於我們的專題有什麽獨到的經曆或是見解嗎?”林淺予一上來就進入了正題。 “見解談不上,”裴延隨意道,“就是挺困惑的。” 不知為何,屏幕前的周達非感到了一股陰陽怪氣。 “哦?”電視裏的林淺予倒是很配合。 “來上節目之前,我也在網上做了些功課。”裴延說得像模像樣,“我搜索與這個係列節目相關的內容,看到最多的一句話是,‘在滿是六便士的地上,你抬頭看到了月光’。” “甚至我為了這個節目打算重新看一遍毛姆那本書,發現簡介裏也寫著這句話。” “我也聽說過。”林淺予適時參與了裴延的發言。 裴延輕笑一聲,當著鏡頭的麵都毫不掩飾並非刻意的驕傲,“這句話是否契合毛姆小說的主旨可能很難講,畢竟整部《月亮與六便士》正文裏從沒出現過月亮和六便士這兩個詞。” “但單就這句話本身來說...”裴延戰術停頓,意味深長地吸了口氣,“我真的很疑惑,哪塊地上滿是六便士?” “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地嗎?” “站在這樣的地上看到、甚至追求月亮是值得為人欽佩的嗎?” “如果真的遍地都是數不盡的六便士,那所有人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追求月亮了想追求火星都沒人攔著你。” 林淺予笑了下,明智地沒有發表觀點。 裴延收起自己一連串打著困惑旗號的質問,“事實上,對於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六便士離他們的距離完全不比月亮近,想要追求所需付出的努力也分毫不少。” “那麽,”裴延稍稍坐直了些,神情變得冷而嚴肅,“為什麽古往今來還有那麽多人鋪天蓋地地認為追求月亮比追求六便士更加高貴呢?”第59章 我的月亮 裴延的語氣不算急速,卻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咄咄逼人。 周達非還不是很確定裴延最終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麽,可顯然裴延在這個節目上毫不溫和。 “裴延還真是...”劉珩的話聽起來意味不明,“一如既往地敢說啊。” “嗯?”周達非注意到劉珩話裏有話,“您跟裴導以前很熟嗎?” “熟談不上。”劉珩說,“但我們的父母都是搞電影的,所以我們也算是在一個圈子裏長大的吧。” “裴延一直是那種...自命不凡的人,說話做事待人接物全都由著自己喜好,不留情麵。” “說實話,從前我們一直以為裴延長大後必然要十年磨一劍搞出個名垂青史的電影的。” “所以你們小時候就認識了?”周達非不知為何有些好奇。 “算是吧。”劉珩嗤笑一聲,“不過裴延從小脾氣就不太行,也不怎麽跟同齡人交朋友。” “原本我還以為入行後能有合作機會,誰想到他離經叛道、直接跑進另一個門類裏去了。” “文藝片和商業片...”周達非覺得這種對立有些誇張,“就這麽不能相容嗎?” “那倒不是。”劉珩坦然道,“換成別的導演其實不至於這樣。隻是在某些人看來,有的人拍商業片可以看作是一種選擇,裴延拍商業片就是叛逃。” 周達非想起來楊天曾經說過裴延少年時期被“寄予厚望”,心裏有些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大屏幕上裴延一番話畢,林淺予不知是排練好的還是臨場發揮,沒有直接接招而是拋出了一個問題,“這麽說,裴導是更偏愛六便士了?” “當然不是。”裴延像是覺得好笑,“我剛剛是在講道理,根本不帶個人偏好。” “人生的路不止一條,追求月亮或是六便士或是別的什麽,是每個人自己的權利,沒有高低貴賤。”裴延的語速慢了幾分,咬字逐漸字正腔圓。 周達非望著大屏幕,忽然道,“我覺得裴導說的是對的。選擇什麽是每個人自己的權利,旁人無從指摘。” 他的目光從大屏幕上挪回來,認真地看著劉珩。 “我知道。我個人對裴延的意見沒有很大。”劉珩眼神一飄,像是無意提起一件已經被安排好的事,“沈醉最開始能認識裴延,還多虧了我呢。” 周達非不太喜歡劉珩提到沈醉時的語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這麽說,您跟沈醉關係還挺好的?”周達非說。 “有人跟你說我跟沈醉關係不好?”劉珩比周達非在圈子裏摸爬滾打多了很多年,似乎讀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 周達非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不甚明顯地把目光移到了大屏幕的裴延身上。 “是沈醉自己說的?”劉珩的語氣中有一絲詭異的笑。 屏幕上此時切進了廣告,讓周達非沒有繼續掩飾的機會。他突然有一種沒來由的感覺,劉珩來找他聊天,可能是因為沈醉。 “不是。”周達非想了個能解釋的說辭,“是在橫店的時候,我自己瞎感覺的。” 劉珩不知信了沒有,他啜了口酒。他在鏡頭下可以很接地氣,在現實生活裏卻舉止華貴得像個高大美麗的雄天鵝。 “這件事在圈內不算什麽秘密,告訴你也無妨。我跟沈醉,曾經在一起過。” “隻不過沈醉...是一個非常倔強且不甘人後的人。他並不像他看起來那麽柔弱可欺,讓人心生保護欲。”劉珩說。 周達非對這種分手後背地裏嚼前任舌根的行為不敢苟同。 且劉珩確實如沈醉所言,心高氣傲看不上人。從“保護欲”三個字開始,周達非就知道劉珩從來沒有把沈醉當成一個平等的、獨立的演員去看待,估計是想把他作為自己的一個附屬品,養著他、偶爾帶出去拍戲等等。 周達非對這種境遇十分熟悉。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一點明白了沈醉為什麽會一頭紮進裴延的電影裏,甚至為此不惜去爬床。 文藝片是劉珩的天下。無論是他自己、他的家庭還是他的資源,都是碾壓性的優勢。或許沈醉正是為了脫離劉珩、真正做一個自我獨立的演員,才毅然決然地離開出道的圈子,開始拍裴延的戲。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周達非在心裏想,“沈醉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演員。” “我倒是並不覺得沈醉看起來柔弱可欺,”周達非語氣平靜客觀,“拍 《失溫》的時候,他的堅韌和不服輸是有目共睹的。” “是嗎。”劉珩聽起來氣不太順,“那就拭目以待吧。” 周達非總覺得劉珩這個人身上冒著一股自相矛盾的氣息。 譬如他看不上沈醉,卻又顯然對沈醉的事情很關心; 又譬如他對周達非並不友好,但會別扭地主動與他攀談。 估計下一步就是加微信了。 周達非覺得劉珩十有八九把自己當成了打探沈醉消息的一個途徑,不知道是抽的哪門子風。 但周達非不打算拒絕他。 這是social,是周達非在經濟學院學到的難得有用的東西。 《淺予會客廳》是個很火的節目。一分半的時間裏播了6個廣告,還都是有頭有臉的品牌。 周達非忽然有點好奇林淺予做這個節目的初衷。林淺予是一個過分全能的人,讓人看不出喜好。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在任何領域都資質平平,唯一的優勢就是智商高。 “裴導,”廣告播完後,林淺予開始了新一輪的攻勢,“其實我也有件很好奇的事。” 她笑吟吟的,“您應該已經是個不缺六便士的人了,為什麽還不願意追求一下月亮呢?” 在高清攝像頭下,裴延眉間輕微緊了幾分,說明這是個並不令他愉快的話題。 “您是想說您也有追求月亮嗎?”林淺予注意到了裴延的不虞,“但就我所知,大部分人都不這麽認為。” “我們先不討論關於我自己的事。”裴延的嘴角也噙上了一絲胸有成竹的笑意,“我想先明確一下我對於月亮和六便士的定義。” “每個人的‘六便士’是不一樣的。”裴延不疾不緩,“對於一貧如洗的流浪漢來說,‘六便士’可能僅僅是活下去;對於境遇稍好一些的人,六便士或許是能有一份收入,穩定地活下去。” “在達到此目的的基礎上,‘六便士’可能是有一個自己的住所、有一個體麵的工作,房子能不能換得大一點,孩子能不能上最好的學校,老人能不能得到最好的醫療...總歸這些讓我們更好地適應這個外部世界、在世界上生存下去、穩定地生存下去、體麵地生存下去、有品質地生存下去的需求都是‘六便士’。” “所以,”裴延語氣平淡,“即使是我這麽成功富有的人,你也不能絕對地說我是不缺‘六便士’的。” “.........” “而‘月亮’,”裴延繼續道,“是我們自己的大腦賦予自己的欲望和追求,與精神更相關,它是高度個體差異化的。我們在乎的不再是我們追求的事物能夠如何改善我們在世界上的生活,而是事物本身。” “因此,旁人是無法確切判斷我是否在追求‘月亮’的。”裴延的話語忽然變得有點柔情,像是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物,“因為你們並不知道我的‘月亮’是什麽。” 林淺予緩緩點了下頭,敏銳道,“看來裴導的月亮...很獨特啊。” “.........” “這不重要。”裴延說,“我今天來這個節目,想表達的東西與我自己無關。” “按照我個人對《月亮與六便士》的理解,”裴延話說得滴水不漏,“我其實是很喜歡這本小說的。” “它裏麵包含探討的東西很多樣,很重要的一點是展現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從證券經紀人變成畫家嗎?”林淺予笑道。 “是也不是,因為本質上我沒有看出毛姆特別推崇任何一種生活,他想說的是選擇不止一種。”裴延娓娓道來,“譬如當時社會高度推崇理性和秩序,甚至到了一種刻板僵化的地步於是毛姆的筆下就展現了主人公本能、非理性的意識和行為。” “還譬如大家津津樂道的月亮和六便士。毛姆生活的那個年代,社會彌漫著高度的拜金氣息,所有人都很...按照現在的話說,就是很世俗。” “在平凡瑣碎的生活中,每個人的人生追求都大同小異,大家滿腦子都是包括賺錢在內的、無窮無盡的、被周圍環境賦予的世俗需求,卻沒思考過這是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生活。” “在這種情況下,毛姆說:看,世界上不隻有你熟知的六便士,也還有你忽略的月亮。” “毫無疑問,這是有著非凡意義的。”鏡頭在此處切了個側臉,裴延的下巴微微揚起,側臉線條像他的話語一樣利落有力。 他的眼神堅定,似有一股灼熱,這讓他看起來有些陌生,卻意外的好看,以及更重要的:他在各種意義上都還很年輕。 周達非發現,裴延最具有人性光輝的時刻並非他對自己高抬貴手,而是當他開始正經地談論某個話題:電影、小說甚至是其他社會問題。 但人類的非理性行為是係統出現的,裴延這麽會講道理,卻還是能蠻不講理地把周達非搓捏揉掐,十足是個變態。 “可現如今,”大屏幕切了個遠景,裴延話鋒一轉,“盡管據我觀察大部分人都在為‘世俗生活’忙碌著,但‘六便士’卻變成了人人都能踩一腳的東西,月亮也從一種可供參考的選擇成為了一個比六便士高貴美好幾萬倍的東西,” “這何嚐不是另一種誤區呢。” 裴延說完,場麵短暫地安靜了幾秒。作為現場直播,這種安靜有些久了。 “裴導真的是很厲害啊。”林淺予在安靜變成直播事故前開了口,“咱們的節目都接近尾聲了,您幾乎沒有一句話是照著台本說的。” “.........” 周達非沒忍住笑出了聲。 “更可怕的是,我作為主持人完全沒有想去控場。”林淺予對著鏡頭做了個有些誇張的手勢,“快結束了,裴導能不能給個麵子,分享點兒跟自己有關的事呢?” “您的電影很多人都看過,但您這個人其實是很神秘的,大家都好奇。” “還真有一件。”裴延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