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重慶像一個潮濕的蒸籠,雨時悶熱,晴時灼熱,總歸就是一個字:熱。自然地理的類型會熏陶出人文地理的風格,這裏的食物也是火熱熱的辣,一滴火鍋油濺到臉上都辣得人生疼。  除了短期旅行,周達非沒怎麽體會過真正意義上南方的夏天。他從出生到大學畢業基本連區都沒出過,今年在上海倒是住得久,隻是也沒法離開裴延那四季如春的別墅。  剛到重慶是傍晚,一場驟雨初歇。空氣中濕糊糊的熱氣壓著撲麵而來,周達非不太適應。從航站樓出來坐車去賓館,冷氣一吹他竟然覺得自己有點暈車。  裴延打完電話,看出周達非臉色不好,“在車上別看東西了,容易暈。”  周達非隨意搖了下頭,眼皮都不抬一下,“沒事兒,我從來不暈車,就西藏那盤山公路都沒事。”  周達非正在平板上看《失溫》的劇本。他把裴延修改細化後的新版外景劇本和之前在橫店收到的相對簡略的版本分屏對照著看,被改過的地方就相當於是老師畫出的“考試重點”。  周達非並不打算完全按照裴延的意圖去畫這個分鏡,但可以聊作參考。時間緊任務重,他以期末考前一周一本書的認真程度看著劇本。  裴延對周達非的關心沒有得到回應,不是太滿意。他掃了眼平板右上角的電力條,發現已成紅色。  “你平板都快沒電了。”裴延說。  “我帶了充電寶。”周達非專注到焦慮,再加上最近一直煩躁,全然沒注意裴延的情緒。  他在劇本上標了個點,邊批注還邊信口吐槽,“你這車怎麽回事,連電都不能充。”  “.........”  《失溫》的外景拍攝場地大部分位於江北,住所也統一安排在這裏。賓館樓層很高,看見整個渝中半島。  落地窗玻璃上流淌著不知何處投來的夜光,周達非在窗前站了會兒,分不清是在發呆還是遠眺。  “喜歡重慶嗎?”裴延問。  裴延不論到哪兒,都是一個樣子。他到了重慶都不吃點當地特色,讓酒店做了幾道本幫菜,又拿了瓶紅酒上來。  “喜歡。”周達非說,“這個城市很漂亮,東西好吃。”  裴延也朝窗外看了眼。他若有所思,眼神中有一點自得與驕傲。  “人也漂亮。”周達非補充道。  “.........”  裴延突然有幾分警惕:“你那個前女友不是重慶人吧。”  “.........”  “不是。”周達非莫名其妙,“我說你怎麽也不多關注一下我畫的分鏡,淨關心些陳年八卦。”  裴延挑了下眉,“行。那...《失溫》的分鏡你畫得怎麽樣了?明天可就要開拍了。”  周達非收回目光,“不怎麽樣。”  “毫無感覺。”  “好像又掉進了我最開始畫《檸檬涼》的狀態裏。”  裴延也並不意外。  周達非最後畫《檸檬涼》能畫好,歸根結底是他找到了可以共情的點,有想表達的內容,並由此加以修改。可是這個共情點並不好找,也不是在所有的故事裏都能找到,依靠玄乎的共情進行創作終歸是靠不住的。  裴延平靜地嗯了一聲。  “我一定要畫《失溫》嗎?”幾天來,周達非第一次問了這個問題。  “你不可能永遠靠自己的經曆去寫故事、畫分鏡。”裴延沒有直接回答周達非的問題,卻一針見血直戳根本,“就像你不可能永遠憑喜好去做一件被你當成職業的事。”  “為什麽不能?”周達非立刻反駁,狀態與平時跟裴延頂嘴截然不同,他很認真。  “喜歡的東西才是最純粹的。而且我不在乎故事來源為何,隻在乎故事好不好。”  “自己的故事往往是最真實的我隻希望,我的生命裏能夠永遠有無窮無盡的素材去供給創作。”  周達非在和裴延討論藝術、他人甚至是過往時,可以肆無忌憚口出狂言。  但這就像主人會允許寵愛的小狗在自己的庭院裏拆家一樣,是一種與自由和尊重毫無關係的縱容。  一旦涉及奪門逃跑,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周達非知道裴延是個怎樣的人。可相處久了,他有時又會忍不住想,裴延應該曾經也是有夢想的,或許他尚未泯滅的人性有一絲可能對自己高抬貴手。  周達非沒什麽表情地朝裴延看去,心裏卻是帶著一絲奢望的。  裴延卻沒有回應周達非的目光。  他知道周達非是怎麽回事,也大致能猜到周達非的意願。  裴延自己出身電影學院,沒背景的年輕導演的經典出頭之路他懂不停寫劇本、不停見投資人、在層出不窮無法意想的各種麻煩中拍低成本的短片,然後投電影節。  他們中運氣絕佳的能一炮而紅,運氣還行的能慢慢站穩腳跟,而更多的人則是由於種種主客觀因素漸漸被淘汰。  “先吃飯吧,”裴延安靜了會兒,“分鏡待會兒再畫。”  周達非這一秒的呼吸是一句無聲的歎氣。他有種買了彩票卻沒中獎的失望,“我今天不太有胃口,你先吃吧。”  裴延聞言也沒再多說,自己坐到桌前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裴延覺得周達非不需要走大多年輕導演的那條路。錢、曝光度甚至是團隊和資源,他都可以給他。  裴延也不想讓周達非走這條路。因為這條路雖然艱難,卻是獨立的,周達非由此獲得的一切成果都完全是他自己的。  而裴延盡管會因他人對周達非的微詞感到不悅,可思考良久,終究不願意放手。  第二天便開始正式拍攝。  裴延專門交代在自己的座位旁放個椅子,以後都讓周達非坐這兒。周達非搞不清裴延的動機幾分好幾分壞,可能受天氣和心情雙重影響,他這幾天一直悶悶的。  而對於周達非每天“連載”的《失溫》分鏡,裴延沒給過幾句評價,事實上也不覺得需要給。因為周達非自己都能看出來那分鏡畫得有多糟糕。  裴延框定的劇本、風格和拍攝場地,讓周達非像帶著鐐銬跳自己全然不喜歡的舞,跳得比做廣播體操還難看。  盡管如此,周達非還是每天都得畫分鏡,畫完立刻交給裴延看。  就這樣過了幾日,裴延把周達非累計畫的分鏡放在一起看,漸漸發現了一件讓人很不開心的事。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周達非畫的分鏡整體糟糕,但隻要以沈醉為主的鏡頭他就畫得不錯。尤其是沈醉的單人鏡頭,有幾個畫得相當出色。  結合周達非以前的表現隻要他喜歡的、有感覺的場景就能畫得好,裴延大中午的在片場差點把自己慪死。  剛來重慶那天的對話不太愉快,周達非又被分鏡折磨,這幾天看著都心情不好,連著也不怎麽愛搭理裴延。再加上裴延多少有些心疼周達非被人非議,決定在尺度範圍內對他“好一點”。  於是近幾天裴延在片場對周達非的管控鬆了不少。  周達非也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並且毫不客氣。前幾日他還隻是跟其他演員和工作人員時不時討論專業問題,今天午休時分竟敢跑去跟沈醉聊得火熱。  裴延下意識把手上的分鏡攥緊了點。  我在這兒給你看分鏡。  你跑去跟沈醉聊天??  就在此時,畢佳佳走到裴延麵前,試探著道,“裴導。”  “什麽事?”裴延有點心不在焉。  因為上次跟周達非說的話,畢佳佳前幾日一直有點擔心,盡管周達非跟她說這事已經解決了。  直到連著幾天裴延都表現如常,像往常一樣戲沒拍好該罵她就罵,畢佳佳才稍微安心了幾分。  “我是重慶人,”畢佳佳生活中是個挺大方的女孩,“本來說要請全劇組吃火鍋的。可是現在拍戲緊張,老是沒空。我知道這附近有家麵館很地道,要不今天中午我請大家吃?讓麵館直接送來。”  裴延想了想,“行。你直接跟後勤組說吧。”  “好,”畢佳佳笑了笑,“您吃什麽辣的啊?”  “微辣。”裴延說著又看了眼不遠處跟沈醉站在一起的周達非,“給周達非點重辣,反正就是最辣的那一種。”  “啊?”畢佳佳愣了愣,“我們重慶的重辣跟...其他地方的,還是有區別的。”  “我知道,”裴延冷笑一聲,“不管多辣,反正你給他點最辣的。”  “.........”  畢佳佳順著裴延的目光看了周達非一眼,有些許擔憂。  周達非卻渾然不知,還不知怎的,聊著聊著竟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沈醉的肩。  裴延啪的把周達非畫的分鏡往桌上一扔。  畢佳佳在心裏默默給自己閨蜜的前男友點了一排蠟,火速朝裴延恭敬地點了下頭,“...好的。”  “我一定給他點最辣的。”第40章 吃辣  到重慶後的這幾天,盡管周達非對裴延一腦門意見,自己畫分鏡也畫得焦頭爛額,但他在組裏的位置卻漸漸比從前少了些許尷尬。  裴延開始大大方方地允許他參與拍攝流程,日常相處也沒什麽值得私底下八卦傳播的內容。  大家因此逐漸默認了他周達非作為劇組正式一員的存在,把他當成一個未來可能有用的同事看待,而非僅僅一個會爬床的小寶貝。  周達非脾氣疏離,卻極懂世故。他待人不怎麽熱絡,可也不會拒絕別人的示好,一時間比從前“受歡迎”了許多。  在所有人之中,唯獨沈醉不太一樣。周達非隱約覺得沈醉又像是在躲著自己。  自從上次燕名揚請的飯局後,沈醉就沒怎麽跟周達非說過話。  又或者是從周達非告訴沈醉他們討論劇情的事被裴延知道了開始。  周達非發現了,但他不是會主動去問的性格。何況沈醉躲他確實有不少合理解釋。  《失溫》拍到現在,戲份已過了大半。周達非發現沈醉在鏡頭下的狀態其實是越來越好的,特別是難以把握的戲份他反而發揮更加出眾,可能是因為入戲漸漸深了。  周達非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演員。而像畢佳佳、霍離,目前隻能叫會演戲的明星。  沈醉能夠把一個藝術空間有限的角色詮釋得淋漓盡致,從來沒有一句抱怨,這就是專業。周達非不太服氣地想,或許裴延這次是對的,職業是不能完全以喜好論的。  沈醉的存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近來低落的周達非,比裴延長篇的大道理都有用,盡管他和周達非互相不說話。  今天中午,周達非又自己溜到攝影組看上午剛拍完的片子。他正一幕幕認真端詳,沈醉卻忽然來了。  “周達非。”沈醉在戲外任何時候說話都平緩柔和,很好聽,不帶絲毫情緒。  周達非抬起頭後見是沈醉,愣了愣,“...你找我?”  “我,”沈醉顯然也不太好意思,但大約是真的有事兒,支支吾吾的。  周達非跟人精似的,迅速看了出來。他對沈醉多少有幾分照顧,連忙抻手拉了把椅子,算作給沈醉遞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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