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其實從來沒認為周達非能在電影上有什麽真正有價值的才能。 周達非可能在金融係人士中算不錯的,但對於裴延來說,他這點兒能耐還遠遠不夠。 任何行當都是有門檻的,要達到專業乃至頂峰的水平需要外行難以想象的努力和堅持。 而這世上最不缺一腔無知熱情、自詡懷才不遇的業餘愛好者,裴延與人性之惡周旋已久,認為他們大多像婚後以真愛為名出軌的懦夫隻不過是找個借口尋求新鮮刺激和心理慰藉,以逃避日複一日、枯燥勞累的現實生活。 電影這碗飯不是誰都能吃的,連科班出身的都庸才如雲,真讓那些愛好者拿興趣當工作,隻怕是三個月都撐不下來。 沒有誰會指望自己家的玩偶才華橫溢。所以裴延也是這麽看待周達非的。 至少從前是這樣。 周達非還睡著,一時半會兒估計不會醒。裴延忽然像權威教授獵奇去讀本科畢業論文一樣,有些好奇周達非每天偷偷摸摸瞎鼓搗的劇本是個什麽玩意。 裴延沒有關掉音樂,他趁著周達非熟睡之際去了儲藏室。 周達非估計是壓根沒想到裴延還會有興趣來看他的劇本,行李箱都沒鎖,稿紙大剌剌堆在一起。 裴延小心地翻開掃了幾眼,入目第一印象是周達非的字很漂亮,筆鋒隻能是從小拿鋼筆寫硬筆書法練出來的。 就是鋒鋒利利寫滿一整頁有些刺激視覺。大約是他字如其人,過分淩厲而鮮明。 裴延拿了幾張單獨折著放在上麵的稿紙,展開具體看了看。 前幾頁是劇本,後麵是還沒畫完的分鏡。裴延閱讀速度極快,一目十行地掃完了周達非的作品,大致清楚了他的風格。 立意深刻、形式含蓄、表達優美,主旨大多以悲劇為基調,美與醜交織,希望與絕望雜糅,是非常典型的文藝類型。 這種東西裴延也寫過,在他十幾二十歲的的時候。 並且他技藝嫻熟寫得很好,能夠精準掌握照顧觀眾的尺度。到最後他想讓人看懂就能看懂,不想讓人看懂就看不懂,令學院裏的教授歎為觀止。 後來,裴延就快畢業了。他發現這種劇本除了彰顯自己不為人懂還遭人嫉妒的藝術才華外毛用沒有。 尤其是不能掙錢。 不能掙錢的藝術並非沒有意義,但確實沒有多大意義被分享出來。 電影行業看似自由,實際上條條框框比監獄還多。裴延最是看不上那些才華有限又眼高於頂、自詡清高還又想掙錢的酸文人。 他讀書的時候不在乎別人罵自己故作高深,畢業後也不在乎別人詬病自己不夠藝術。 “這幫廢物懂個毛線呢?”裴延在心裏傲慢地想,“去他媽的我就是要想拍什麽就拍什麽。反正我搞藝術的時候他們看不懂,我要賺錢的時候他們攔不住。” 裴延看起來嚴肅,實際上頗有幾分喜歡捉弄人。他偶爾會在賺錢的行當裏夾雜一點“私貨”,看著沒人能懂,心裏十分舒暢。 譬如這次沈醉的角色。 裴延選沈醉來演的時候也不單純是出於利益考量,沈醉是個真正的演員,裴延也想看看文藝片界追捧的“男神”到底有幾斤幾兩。 沈醉並非沒功力,但他或許是有雜念,又或許是心浮氣躁,總歸給文藝片“丟臉”了。 裴延從不會點破自己潛藏在表層之下的設定,他覺得藝術頂級的美是難以宣之於口的。 所以他不說,卻又會對沈醉的表現感到不滿,並由此想著文藝片也不過如此。 結果沈醉沒懂,周達非倒是懂了,還一語道破懂得很徹底。 裴延眯著眼睛,眉頭微擰,又看了一遍周達非寫的劇本。 這劇本盡管還不夠成熟,但頗為不俗,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一看就是周達非這種心高氣傲的小暴躁寫出來的。 聯想到周達非對沈醉角色的理解,裴延驚訝之餘有一絲微妙的驕傲。 看見沒,我裴延養的一個小玩偶都比那幫廢物更懂電影。 隻是裴延現在一時也說不清周達非的“懂”是源於對戲劇有著別樣的領悟力,還是僅僅因為對自己足夠了解。 這兩個解釋聽起來都挺舒服。裴延這才發現,他心底是希望有個自己看得上的人能懂自己、能有共鳴的哪怕這個人不情不願還總是罵人。 走廊上傳來聲音,周達非該是醒了。 裴延不慌不忙地把稿紙折好放回箱子裏,走了出去。 周達非對電影的熱愛讓裴延感到安心,這說明周達非愈發地無法逃離自己的手掌心。 “餓了嗎?”裴延問。 “有點兒,”周達非正準備下樓梯,聽見裴延的聲音才回頭,又道,“我以為你下去了呢。” “沒有。”裴延露出了一個淺而真的笑,輕輕拉起周達非的手,“不早了,今天晚上別吃太多,明天早上我讓人去給你買煎餅果子。” “……” “哦。” 周達非懷疑裴延可能因為過於有錢而喪失了對金錢的感知,誤以為自己連個煎餅果子都買不起。 周達非今晚本打算不吃,一場“體力運動”後又有點餓。九點多了,廚房有包好的小餛飩,煮熟了放點榨菜,再灑上蝦皮紫菜胡椒粉,鮮得很。 “在橫店的戲沒幾天了。”裴延說。 “我知道,”周達非一口包了三個小餛飩,燙得和了幾口氣,“通告單上寫了。” “這附近有什麽你想玩的嗎?”裴延吃東西就優雅得多,每一勺都是適量的湯汁泡著一個餛飩,“想去哪兒可以自己轉轉。” 裴延的關懷突如其來,讓周達非很意外,“你不是說這裏沒什麽好玩的嗎。” “那是對於我來說不好玩,”裴延死鴨子嘴硬,“鬼知道你會對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有興趣。” 周達非哦了一聲,也沒說自己到底打不打算找地方玩。 “橫店這邊的戲拍完了,接下來外景去哪兒啊?”周達非問。 “重慶。”裴延喝了口湯,“不過會先回上海,休息一段時間再去,楊天要給他女兒過生日。” 周達非嗆了一口,他頗為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女兒?楊指導都有女兒了?你倆不是同學嗎?” “我同學有女兒不是很正常嗎,”裴延一臉的少見多怪,“才兩歲。” 周達非愣了愣,忽然放下手中的勺子,拿起了一旁的手機開始打字。 裴延:“你幹嘛。” “我上網查一下你的年齡。”周達非說。 “.........” 裴延不滿的點很奇怪,“我上次讓你自己百度我的生日,你沒查?” 周達非手一頓,“.........” 轉頭就忘了。 裴延冷笑一聲,“那你抓緊了。” 裴延今年三十歲,他的生日是在夏天,陽曆是八月份。 比較有趣的是,三十年前他出生那天農曆正好是七月十五。 俗稱,鬼節。 “老師,你一般...”周達非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過農曆還是陽曆啊?” 裴延顯然很清楚周達非問這個問題的心路曆程。他眉一橫,“你再說一遍?” 周達非笑夠了連忙轉移話題,“老師,重慶...是個比較有特色的城市,演員對白都用普通話合適嗎?” 裴延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現在不是很回避跟周達非討論專業問題。 “你都能想到的問題,你覺得我會想不到?”裴延意味深長道,“你不是很懂我的劇本嗎,猜猜看?” 重慶是一個從地形地貌、風土人情、人物口音再到飲食文化都極有特色且廣為人知的地方,並且它多山多霧,城市的建築和道路有時會透著股未來的賽博感,有一種極接地氣的夢幻氣息。 “你就是想表現那種...”周達非沉吟片刻,“這部電影是以男主為主視角的,他的設定就是從其他城市來的異鄉人,說普通話合理,還可以展現他在陌生城市的格格不入。” “同時,如果他周圍接觸的人十分反常地和他一樣,就能有一種如真似夢的感覺,令人不知真假。” “電影裏是不會點出所在城市的。”裴延對周達非的回答還算滿意,難得跟別人討論幾句自己的電影,“主要對白都是普通話,也就畢佳佳有幾句方言要說,她本身就是重慶人。” “但是後期會安排一些重慶話的對白作為背景音,不多,基本上跟群眾演員發揮的作用一樣。” “接這點兒地氣就夠了,我這部電影本身就不是寫實。” 周達非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如果考慮寫實,bug就太多了譬如高三的學生怎麽會忽然轉學到一個陌生城市讀書?還譬如整個川渝地區的方言都有點像,周邊城市的人來重慶也不至於一口普通話。 很顯然,要是沒有裴延的解釋,周達非會把這些bug通通收集起來,作為這是部爛片的鐵證。 “從一個觀眾的角度,提起重慶,你第一個映入腦海的是什麽?”裴延忽然問。 “朝天門的江水。”周達非理解了裴延問這個問題的用意,“我覺得影片隻要在開頭放十秒的江水拍岸、火鍋呲啦再配著重慶話的對白可以直接用黑幕,都不需要拍畫麵,這個背景就能立起來。” “我以為你對於重慶會有些跟一般人不同的看法。”裴延定定地看著周達非,一句話又把話題從藝術扯回了現實。 周達非能縮能伸,聞言也不再堅持。 他想了想,若無其事地拿勺子舀起碗裏最後一個餛飩吃下,“上帝折鞭處,離主城區比較遠,要是有時間我想去看看。” 重慶有個區叫合川,裏頭有個釣魚城。 南宋年間,蒙古帝國在整個亞歐大陸上東征西討,令人聞風喪膽,鐵木真曾被歐洲人稱為“上帝之鞭”。 後鐵木真之孫蒙哥大汗親征南宋,卻死在了釣魚城下。一係列連鎖反應使蒙古帝國的軍事征伐由此頓下腳步,改變了亞歐大陸的曆史進程。 後人故稱此地為“上帝折鞭處”。 裴延的履曆上顯示他高中就去美國了,可這個曆史說法他看起來也是清楚的。 “行。”裴延點點頭。他是個講究人,從餐巾盒裏抽出一張紙遞給周達非,示意他擦一下嘴角,“吃飽了嗎?” 周達非接過紙巾擦了擦,覺得裴延今晚對自己好得有些過分,甚至對聊電影都不排斥。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隻能理解為裴延對今天的他很滿意。 可能是因為睡了而滿意,也可能是因為懂劇本而滿意。 但不管怎樣,這說明裴延是有鬆動的可能的,那麽周達非就得想辦法讓這種“妖”繼續下去。 今晚上樓後他們又做了一次,在臥室裏。 周達非比起最開始的時候已經熟練很多,甚至如魚得水。 周達非縮在裴延的懷裏。 裴延今年三十歲,他還遠沒有到會老去的年紀,卻會讓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子羨慕各種意義上的成熟,一邊不服氣一邊被吸引。 這具緊致有力而泛著溫熱的軀體令周達非滿意如果忽略那心髒的跳動屬於裴延。 其實除了有靈魂的活物,人類對物質、對單純的肉體也是可以產生感情的。就像技巧不足的演員表演需要身臨其境地走體驗派一樣,周達非知道自己沒什麽演戲的天賦,全拿假的不可能騙過裴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