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紹祺從小受父親耳濡目染,知道不少商界大事:“嗐,那是 x 國人搞的冒牌貨!” 洋人狼子野心,想吞並接管包括桐油、藥品、輪渡等在內的經濟命脈。當然,這個無理要求被白安賢等談判代表嚴詞拒絕。談判之路不通,x 國索性另立門戶,想要架空本土商會,借國人之手,間接接管重要產業。 “說白了,這‘會長’就是洋人的傀儡,是給外人當白手套搶自家東西的!盛權靠走私軍火發家,能賣國求榮也不奇怪。” 溫紹祺忿忿地新仇舊怨一起罵,“昨兒我爹竟然還想讓我跟他們學習?學他個大頭鬼!等我回去非得說他不可。” 季維知臉黑了黑。 溫紹祺還在氣頭上:“呸!他們盛家真是沒一個好東西!唉,隻可惜咱專線名單都定了,不然肯定不能讓二爺占這個便宜!但願那些抗議的人別遷怒到咱局吧……” 季維知的臉色更難看了。 溫紹祺一直看著懷表,五秒鍾過去,預想中領導發飆痛罵老對家的畫麵並沒有出現。 “你剛說什麽?” 季維知神情複雜。 溫紹祺疑惑:“我說等我回去要‘教育’我爹……” “不是,最後一句。” “啊?希望‘抗議的人別遷怒到咱們’?” 季維知眸色一沉,“他們去哪抗議?盛權開的賭場還是肆街盛宅?” “肯定不是啊!x 國人在賭場和肆街都安插了保鏢,他們哪進得去?” 溫紹祺說,“但桐油廠不是盛權的地界,x 國沒派人守,所以抗議群眾都去那了,反正一家子——哎,你幹嘛去?” 溫紹祺話音未落,就看見季維知奪門而出。 年輕的軍官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台階,一刻沒耽擱,恨不得能飛到蕭從明的辦公室。 “上校,” 季維知急而冷靜地問,“您搖到人去廠子了嗎?” 蕭從明剛掛完電話,搖頭道,“還沒,那邊現在出了點亂子——” “我過去!” 季維知迅速領命,生怕蕭從明反悔。第13章 “不合” 勤盛桐油廠坐落在偏僻的北區,四周都是空地。這地界人煙罕至,治安自然不太平。 季維知趕到時,門口正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人,擠都擠不過去。 早就到了的財政局專員從人堆裏鑽出來,拽著季維知就往反方向跑。 有幾個反應快的學生反應過來,拔腿追他們,“來軍爺了!他掛著軍政局的牌子!” 人群聞聲而動,一股腦地都往這邊湧。 季維知動作快,三兩下進了偏門,猛地關門攔住了他們。 鐵柵還微微顫著有餘音。 專員弓著腰,氣喘籲籲地說:“還好您來了。我都不敢讓二爺露麵,外邊卯著勁要他給說法呢。唉,接職的又不是他,他能給什麽說法?斷絕父子關係不成?” 季維知眉頭緊鎖,“他人在哪?” “裏屋。說是有台儀器參數不對,正忙著調呢。” 季維知挑眉,“這種時候,他擱裏頭修機子?” 想想看確實是盛綏能幹出來的事,而且他也確實不便出麵,於是季維知又把驚詫壓了回去。 專員沒他那麽好心態:“是啊,二爺見形勢不對,給廠裏人都放假了,但沒讓機器停,說是要保證供給軍方的油量。偏偏剛剛機器出了問題,我又不懂那些,隻能他去檢查了。” 季維知的拳頭緊了緊,問:“有喇叭嗎?” “有。” 專員忙不迭遞給他,“其實剛剛我已經喊過一輪了,不管用。我總覺得他們不是普通人,而是摻了不少對家派來的,特意攪混水呢。” 季維知登上高處,大致掃一眼,心中有數:“知道了。” 外麵細細簌簌地又鬧起來。 不知誰大喊一聲:“讓盛綏出來!當什麽縮頭烏龜呢!敢接職不敢認?” 季維知望向喊話方向,瞧見個粗布大褂的男人,冷笑一聲:“接職的又不是他。有膽你就去賭場,從洋人身上跨過去,把那個真會長拎出來。在這兒耀武揚威算什麽本事?” “放屁!他不是盛家的?盛權拿的好處沒分他一份兒?” 男人罵罵咧咧地說。 “據我所知,他還真一份兒都沒拿。” 季維知知道盛綏一直試圖脫離盛家,如今他們的生意已經完全切割開來,“倒是您,我瞧著麵善啊。上回劉氏棉紗廠去軍政局申請專線名額,您就站在劉廠長旁邊吧?”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那人。 男人低下頭,沒底氣地往後退了退。 季維知又指著另一頭剛剛吵嚷最凶的幾位:“你們是德心藥廠來的?我也挺眼熟。” 專員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被季維知一提醒,他也記起這幾個人——都是跟盛綏一塊競爭過優先遷移名額的。 “我原先怎麽不知道咱民營企業家這麽同仇敵愾呢?” 季維知陰陽怪氣地說。 被指的男人抄著大嗓門,推推搡搡上前:“對,我們今兒就是同仇敵愾了!” “對!我們就是不滿意洋人走狗!他憑什麽占用寶貴艙位?難不成這專線供的是 x 國軍?” 季維知後槽牙咬了咬,皮笑肉不笑地問:“您這意思,是我軍政局幫盛先生跟 x 國勾結?” “不不不敢!官爺,咱性子直不會說話,您別往心裏去!” 另一頭走出來個人,陪笑著拱火,“我們是真的走投無路才敢來這兒鬧!” 季維知險些被氣笑,牙齒嚼得咯吱響,“怎麽就走投無路了?沒人攔著你們買船票吧?” “民用船的安全性跟專線肯定沒得比啊!” 最前頭一個小商販焦急地說,“憑什麽一個靠發國難財起家的能進名單,而我們這些本分做生意的卻隻能自己買票?!” 季維知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穿著製服,要忍耐。 關於盛綏的一切新聞他都看過,詆毀的、編排的、潑髒水的,二爺的對家在罵,討厭盛權的群眾在罵,就連溫紹祺也在罵。 可他認識的二爺,清白獨立,怎麽可能跟盛權是一夥的? 而且,這人帶著在肩傷修機器,外麵卻鬧成這樣。這得…… 多心寒啊。 季維知想到盛綏這兩年捱過的罵,想到碼頭上黯然離開的輪船,想到自己曾經仰望的星星一朝被人說成爛泥,他突然就不想忍了。 “‘憑什麽’?” 季維知攥著拳頭,擲地有聲地說,“就憑勤盛桐油廠差點被轟了還能保質保量地產出精品桐油供給軍方;就憑遠盛輪渡上下冒著生命危險為後方運了幾萬噸救命的物什! “就憑他盛綏一個錦衣玉食大少爺,為了不斷產現在還在裏頭搶修儀器;就憑他在國外過著人鬼不如的日子,還卯足勁把所學、所用、所受通通運回國!” 隱忍又有力的聲音順著喇叭傳出去,電流聲滋滋作響。 這些話他憋好久了,借勢發泄出來讓他渾身都暢快。 “就憑他為了幫你們遷物資,捐出幾乎全部盈利所得,讓自家商船停擺了三個月!” 季維知氣得聲音不穩,長吸一口氣,罵道,“就憑,他被你們這群不知好歹、不明是非的人罵了兩年,卻還是相信,星火有路,此道不孤。” 最後幾個字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說完,季維知的胸膛氣得一起一伏。 其餘人皆是驚了,竊竊私語著。 “廠長不是說他倆不合嗎?怎麽替人說上話了?” “我還以為這次把事情鬧大,肯定能把盛綏拉下來的……”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啊!噓,小點聲。” 季維知不滿那幾個領頭鬧事的打啞謎,吼道:“私怨是私怨,道理是道理,有什麽話咱攤明麵兒上說!要是不滿專線安排,軍政局門口就有投訴箱。要是真發現賣國求榮的叛徒,轉角就是鋤奸科,盡管舉報。 字字穿金裂石、擲地有聲:“但,要是你們為了一己私利亂編排,壞了哪位企業家的名聲,” 季維知拳頭硬了又硬,耐著性子下最後通牒:“頭頂青天,腳踏黃土,我季維知管得了初一也管得了十五。到時候,別怪我不顧同鄉情分,翻臉不認人!”第14章 汪汪 又在外頭耗了大半天,一行人終於陸陸續續地散了。 專員長鬆一口氣:“哎喲,得虧您眼尖!我就說,肯定是對家反串來的!要真是抗議群眾,怎麽可能集結得這麽快?” “嗯,而且普通人也不會那麽不講理。哪有老子堵不到就堵兒子的?” 季維知火氣還沒消,跟專員一前一後地往屋裏走。 眼前盡是 x 國產的最新儀器。它們提取的原油質量高,但受出口限製很嚴,可見盛綏把它搞進廠子花了不少心思。 視線盡頭,男人鬆鬆挽著袖子,襯衫領口盡是黃澄澄的機油,分明的腕骨上沾了些灰。然而他絲毫不見半點狼狽,蕭蕭肅肅,湛然清舉。 季維知心跳忽然亂了,剛剛還煞有介事的,現在卻舌頭打結。 專員很懂事,聽說兩人有矛盾,想給他們留些空間,於是找個理由先走了。 這下,季維知更是兩眼一抹黑。 剛剛他聲音那麽大,盛綏在裏麵想必也聽見了。那些熱血上頭的話說起來爽,現在麵對當事人——還是跟自己鬧掰過的當事人——就讓人無所適從。 萬一盛綏問他從哪裏知道那些事怎麽辦?他總不能承認自己把與之有關的報紙新聞都翻來覆去看了個遍吧?顯得自己怪癡心妄想的。 好在盛綏什麽都沒問,仍舊低頭擺弄著那些儀器。 “那個…… 既然事情都解決了,那你接著忙吧。” 季維知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滿不在乎,“我走了。” 盛綏這才直起身,掏出煙盒。 這麽氣定神閑,讓小軍官覺得自己在多管閑事。 “你挺有閑心啊。” 季維知餘光瞥到,嘀咕著,沒動彈,“昨兒醉酒,今兒抽煙,不怕肩膀疼啦?” 盛綏雙指夾出一根,悠悠地說:“是挺閑,畢竟有季少校替我解圍。” 季維知不喜歡他這麽喊自己,太疏離了,於是他也冷冰冰地直呼全名:“盛綏,你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他是指名聲。 盛綏哪能不在乎呢?可逼走許董事的是他,臨陣退伍的是他,親手留下季維知的也是他。再加上盛權的那些生意…… 哪怕他做再多補救,也贖不完這個姓氏上背負的罪名。 要是真不在乎,他也不至於得小心翼翼藏著真心才敢向季維知靠近。 “習慣了。反正,我確實不是什麽好人。” 盛綏說得雲淡風輕。 在異國他鄉是捱過不少冷眼,回泊城後又是如此,可他能怎樣?歸根到底一句話:算了。 然而季維知認死理:“罵誰呢?” 盛綏啞然失笑:“我罵我自己都不行?” “不行。” 盛綏無奈,拿出打火機,示意想去外頭抽隻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