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周銘遠回國之前,周家所有人就知道周銘遠已經結婚了。周世勳的遺囑上寫得很清楚,不結婚就不能繼承遺產。 但知道他的另一半是個男人的卻很有限——細數起來,隻有周啟年、周銳廷父子兩個。 就連他們家的女眷們,也是在稍不久之前,才知道今晚的中秋家宴上會有很意外的客人。 蘇敏儀性格溫柔,聽說了之後隻是小小地驚訝了一下。而另一間起居室裏頭,正在梳妝打扮的薛琴,當即的表情管理就失控了。 “老太太這是老糊塗了嗎!什麽奇的怪的都往家裏領?你和銳廷做錯什麽了嗎?還是有哪裏對不起周家,要這麽千方百計地給人難堪?要我說,該把三爺四爺都請過來,這麽遮遮掩掩的是要幹嘛……” “夠了!” 周啟年聲音不大,但一聲就止住了薛琴的嘮叨。 氣氛頓時凝重,而周啟年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照著整個大家族的排行,他是長房長孫,又是從小養在周世勳這裏,即使後來有了親生子瑞年,但二叔二嬸也一直將他視如己出、委以重任。 等到周瑞年意外去世之後,整個家族的目光更是又重新回到了長房這裏,加上獨子銳廷聰明能幹,幼女子萱活潑漂亮。對於周啟年來說,自己的這一輩子幾乎都稱得上是高開高走,仿佛開掛。 直到天上掉下個周銘遠。 他起初時還不那麽擔心,因為大家族大企業的權力移交,根本不是一紙調令或者幾行遺囑就能撼動的。這其中可操作可轉圜的空間太大了,一個毫無根基的年輕人,想要憑著“流落民間太孫”的身份,就出任集團總裁、獲取巨額財富、走上人生巔峰……做夢比較快。 但周銘遠給了他太多的意外。 無論是回國前火速結婚,還是不卑不亢地搞定了董事會,等到他從老太太那裏獲知,周銘遠用來換取股權的婚事,所迎娶的竟然是個男人時—— 年過半百、所經風浪無數的盛世嘉德前ceo,真情實感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一點不關心為什麽周銘遠會娶個男的,他隻是震驚於這個兒輩的年輕人,竟然可以為了達成目的如此不擇手段、生冷不忌。以及,自己的二嬸兼養母、周家最具實權的大家長裴韻茹,竟然沒有對這種荒唐的鑽空子行為提出質疑或者反對。 這一把才剛開局就落了下風,周啟年有深深的不詳預感。 正是因為了這點不快,周啟年麵對馮一諾時,隻是不鹹不淡地點了個頭。而太太薛琴甚至都沒起身,隻是坐在原處,眼神冷漠地從上到下打量了對方全身。馮一諾叫“大伯母”,她沒答應,也沒給出什麽表情,冷淡又矜持。 馮一諾沒尷尬,不介意,甚至連一點不自在都沒有。跟著周銘遠一塊兒打完招呼以後,就非常稱職地落在周銘遠身側半步的距離,在這麽一個既親昵,又不至於過分張揚的位置,安安靜靜地站著。 開玩笑,他雖然沒做過人家“媳婦”,也沒有過這種見家長的經驗,好歹演過不少電視劇,第一眼掃過周啟年這一家子,當即就判斷出了各人的咖位。若要說這是一部豪門宅鬥劇的話,周啟年周銳廷大約能排得上個有名有姓的男配,可周啟年夫人,恐怕隻是個冠著夫姓的“某夫人”罷了。 不需要和龍套較勁。 和這幫人一一打過招呼之後,很快就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這回薛琴站起來了,馮一諾轉身,就看到覃姨陪著一位鬢發皆白的老夫人走了進來。 周啟年叫了聲“媽”,周銳廷叫“奶奶”,就連抱在蘇敏儀手裏的小糯米團子,也甜甜地叫了聲:“太太!”並且掙紮著要下地。 蘇敏儀放手,小家夥蹬蹬蹬立即跑了過去。 孩子跑得很快,裴韻茹滿眼慈愛,笑吟吟地看著重孫跑近,並且在小家夥抱住腿時伸手撫了撫那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薛琴揚聲道:“鈺寶,快跟太太說節日快樂。”她這廂一邊說著,周啟年一家幾口就親親熱熱地迎了上去。 隨即就聽到人堆裏的那個小焦點,奶聲奶氣地重複了一遍自己奶奶教的話,太一本正經了,包括覃姨在內的一票人都笑起來。 ——可真是和樂融融呢。 馮一諾站在周銘遠身側,金主爸爸沒動,他就也隻能陪著。此刻略有些擔憂地看向周銘遠的臉色。 那裏麵正被人爭相討好的,是周家現下最有權勢的人,也是此時此地,和周銘遠最親卻隔得最遙遠的人。 周銘遠麵容平靜,眼神淡然,看不出在想什麽。 馮一諾也就隻好抿住了唇。 他站得離周銘遠很近,這時不能主動出頭說什麽,也不能莽撞地做什麽,可又實在很想對周銘遠表達一下自己的親近和安撫。 於是他悄悄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周銘遠的手背。 然後就被周銘遠反手握住了。 馮一諾下意識掙了一下——他原本的想法,隻是些微沒過腦子的善意,真不是這麽光明正大,近乎於故意的秀恩愛。可周銘遠就是這麽坦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先是握住了,隨即又在馮一諾的小小掙紮裏穿進了指縫,直至十指交扣。 指縫間的摩擦曖昧又親昵,馮一諾隱隱有些臉熱。現在他不怎麽關心那邊的一票人了,他隻覺得自己的手掌裏握住了一把暖熱的火,讓人微微顫栗,漸漸沉迷,止不住地又去瞄了周銘遠一眼。 小朋友已經被蘇敏儀抱起來了,周銳廷陪著老太太,一左一右是周啟年和薛琴。身邊圍著整整齊齊的一家子,而裴韻茹的眼睛在看周銘遠和馮一諾。 長身玉立的一對年輕人,高點兒的是瑞年的翻版,手裏牽著的另一個漂漂亮亮的孩子,五官標致,眉眼舒展,看向周銘遠的眼神裏藏著星星。 老太太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叫:“銘遠。” 周銘遠應了一聲,而後牽著馮一諾走去。 馮一諾真的是緊張死了! 在來周家之前,馮一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周老夫人是什麽樣子,又會怎麽看待自己這樣一個和她孫子結婚的男人。 會嫌棄他輕視他,還是會冷漠地當他不存在?抑或是像某些狗血電視劇裏那樣,當著所有人的麵羞辱他,將他趕出周家大門? 他承認自己是想得太多,但這真的不能怪他。 雖然他沒見過周家老夫人,但從報紙、雜誌、網絡上,不管是財經版,還是娛樂版,所了解到的周老夫人,都是一個鐵腕的、強勢的、獨裁的、說一不二的商業女霸主形象。 自二十二歲嫁給周世勳,曆經六十年風風雨雨,周家的這位裴氏夫人,絕對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 她是周世勳的妻子,更是他的親密夥伴,共同締結龐大商業版圖的戰友。 但她也是周瑞年的母親,一個失去了愛子三十餘年,又失而複得那麽一線珍貴血脈的老祖母。 馮一諾的心,隨著和老夫人間距離的縮短,竟然漸漸地安定了下來。 他和周銘遠越走越近,自己牽住的那個手掌幹燥而溫暖。而迎過來的目光裏有很明顯的審視和打量,但更多的是脈脈溫柔——馮一諾真的是,從裴韻茹的眼神裏,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奶奶。 那位老太太去世得早,馮一諾上小學時就不在了,他隻有為數不多的一點模糊記憶。而此刻,氣質華貴雍容、身價天差地別的另一位老祖母,她的眼神和麵容,居然和馮一諾印象裏的奶奶無縫銜接上了。 裴韻茹看著他,又看向另一個人,然後馮一諾就聽到周銘遠的介紹。 “奶奶,這就是諾諾,我的愛人。” 聲音溫和,吐字清晰,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又鄭重。 馮一諾所剩不多的那點忐忑,忽然間仿佛見了烈烈暖陽的春冰,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抿了抿唇,放下一切的不安、緊張、遲疑,以及先前半開玩笑著吹噓的那點專業演技。對著這位曆經滄桑看慣世情的老人家,規規矩矩地站著,乖乖地問候道:“您好,我叫馮一諾。” 周家的宴會廳,好久沒有這麽熱鬧過。 覃姨端上了切好的手工月餅,老太太倒一時沒空吃,正笑眼彎彎地聽馮一諾說話。 “……是的,我爸當初取名時,用意是一諾千金、一言九鼎,這寓意多好。可是啊,後來我爸被迫著要時不時提醒我妹,‘一言啊,你知道還有個詞叫一言不發嗎?咱們家屋子窄,你這每天嘚吧嘚吧都盛不下了啊’……”馮一諾言笑晏晏,繪聲繪色地學著自己父親對妹妹話多的吐槽,逗得裴韻茹忍俊不禁。 周銘遠眼帶笑意看著這一老一小。 辛哲酷酷地坐在旁邊,看一眼月餅,又看一眼配著餅的精致茶具。 周啟年薛琴陪坐,倒也不敢拉著臉,隻是笑得不怎麽真誠,眉眼隱隱扭曲。 周銳廷身畔的妻子在照料孩子吃月餅,他原本也正饒有興致地看著馮一諾那邊,沒成想小團子努力舉高手,非要把一塊沾了口水的月餅遞到爸爸嘴邊。他的注意力被強行拉扯回來,便笑著張口,把月餅連同小嫩爪一起輕輕咬住。 這時管家祁叔過來了,說晚宴已經準備好,請大家移步去餐廳。 裴韻茹站起來準備走,馮一諾才想起買的禮物忘記拿出來,忙從辛哲手中拿過包裝袋,取出裏麵的珠寶盒。 “奶奶,我有個小禮物要送給您。” 這一句出口,裴韻茹轉過頭來,先是看了眼他手裏拿的盒子,隨即看向馮一諾的臉,微笑道:“哦?你說什麽?” 馮一諾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剛剛叫了一聲“奶奶”。 方才自我介紹的時候,他態度溫和、不卑不亢地隻稱呼了一聲“您好”。 先前見到周啟年和薛琴的時候,他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直接跟著周銘遠喊了大伯和大伯母。可等到麵對周銘遠真正的唯一親人和長輩時,他忽然猶豫了。 她會喜歡我麽?她知道我其實隻是由於一紙合約才有資格站在這裏麽? ……以及,坦然又淡定地叫上一聲“奶奶”,是周銘遠所真正期望並認可的麽。 總之,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馮一諾在關鍵時刻忽然別扭了那麽一下下,那個給長輩的最親密稱呼在舌尖滾了一圈,最終隻化成了另外兩個字:您好。 是什麽讓他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地還是叫出了口? 是裴韻茹慈靄親昵的態度,還是周銘遠始終溫柔注視的目光? 馮一諾隻愣了那麽非常短暫的一刻,就重又對裴韻茹揚起了一個真誠的微笑。 “奶奶,我給您準備了個小禮物,” 裴韻茹點頭,滿眼笑意。 已經站起身來準備前往餐廳的周啟年等人這時也都停了下來,齊齊朝馮一諾看過去。 馮一諾在所有人或好奇或揣測的目光下,緩緩打開了那隻盒子。一枚栩栩如生的玉蘭花靜靜地躺在盒子裏。 白玉無瑕,星鑽璀璨,瞬間讓老太太眼前一亮。 “哇,花花!” 首先發出驚歎的居然是被蘇敏儀抱在懷裏的小糯米團子。 隻見他在媽媽懷裏扭成了一根小麻花,揮舞著小爪子要朝馮一諾撲過去。卻被母親牢牢地控製住了扭動的身體,無法得償所願。 “周瑾鈺。”周銳廷十分淡定地叫了一聲他的大名,小家夥立刻停止掙紮,眨巴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盯著那枚漂亮的玉蘭花,然後……滴下了一串晶瑩的口水。 站得稍微遠一些的薛琴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還以為是什麽好東西,一枚胸針能值幾個錢。” 她說這話時,並沒有注意到老太太見到那枚玉蘭胸針時,眼底一閃而逝的驚喜,更錯過了自己老公臉上明顯的震驚。 老太太看著躺在黑色絲絨上靜靜綻放的玉蘭花,一時百感交集,攏在披肩下的雙手竟有些微微顫抖。 “諾諾專程給您挑的,不貴重,但也是一片孝心,希望您喜歡。” 馮一諾托著首飾盒,正因為老太太沒有接他的禮物有些不知所措,周銘遠站在旁邊適時出聲,緩解了他的尷尬。 老太太從難得的失態中回過神來,看向馮一諾的眼神裏除了溫柔慈愛,又多了幾分非常明顯的喜悅。 她伸手接過玉蘭胸針:“很漂亮,奶奶很喜歡。” 說完便轉頭讓覃姨將胸針直接戴到了她的披肩上,然後像個小女孩似地問:“好看嗎?” “好看。”覃姨答道,“和以前老爺送你那枚一樣好看。” 馮一諾聽著這對話,覺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送了件了不得的禮物? 他轉頭看向站在旁邊的周銘遠,後者正保持著淡定的微笑,目不斜視地看著老太太。 馮一諾突然有了種“又被算計了”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