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丈夫身後,克製地走成了一條直線,絲毫沒有露出醉態。回到屋裏,聽宋家人聊天。宋父突然說:“小陸啊,公司現在經營狀況不錯,你也越來越忙,也該叫書華是幫幫你。他好歹也是研究生畢業,也有在公司工作的經驗,多少都能幫上一些忙的。”“爸說得是。”他又看丈夫,“阿華負責打理我們家,平時也挺辛苦,我是不想他太累。”宋父了解自個兒子,倒是信女婿的這番說辭。他看向自個兒子,眼神嚴厲不少:“一個大男人不出去打拚事業,天天在家裏轉來轉去的,有什麽出息。“你真心想幫小陸,不是給他做兩頓飯,洗兩件衣服,你要在事業上替他分擔壓力。兩個人在一塊兒打拚多好,我看你在家遲早呆廢了。”“阿華也有工作,他在藝術學校教學生。”陸明臣替他解釋一句。“那也算個正經工作?我告訴你,春節節後,你就給我回公司去。你才姓宋,別讓小陸一個人把咱全家的活兒都幹了。”到這兒,宋父才說出了這番話的重點不要把公司命運係在陸明臣一個人身上,他畢竟姓陸。在座的其他宋家人也多少聽懂了些,幫著勸了兩句。宋書華全程沒有說話,隻在最後點頭,說:“我知道了。”駕車返程時,夜幕已經逐漸拉開。公路兩側的路燈在某一個瞬間全部點亮。今天是宋書華開車,陸明臣坐在副駕駛,一個個的路燈從他們頭頂閃過,反複點亮他們的臉,又反複熄滅。車廂裏沉默得有些壓抑,陸明臣摁開音響。陳奕迅的聲音傳來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陸明臣把聲音調小,小到了背景音。“爸說讓你開了年來公司,你有沒有心儀崗位?”宋書華搖搖頭:“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工作了,對公司現在的業務不熟悉。”“我正好缺一個助理,想試試嗎?”總助,比起經理、總監這樣的位置並不夠有份量,但其實是連接和協調總經理和下麵各部門最重要的樞紐,需要在公司全體業務的把控上擁有和總經理一樣的熟練度。這是個能讓人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公司和參與決策的位置,應該最符合老丈人對他兒子的期待。陸明臣不是不知道老丈人打的主意,而宋國強的擔憂並非無中生有。自五年前他腦梗住院加各種恢複治療耗費了大半年,就無法再回到工作崗位,公司就全權到了陸明臣手裏。他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和業務的更新,引進不少最先進的機械設備,高薪聘請高級技工,把業務從普通的技術加工升級到了緊密儀器的加工。隨著技術革新,客戶也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宋國強在時的老客戶在企業的年銷售額裏總占比還不足百分之五。就算哪天宋國強不再待見他,聯合他宋家的幾個董事會成員把他一腳踢了。陸明臣完全可以另起爐灶,從現公司裏把客戶全部接手,給宋家留一個空殼。不過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打算這麽做。宋國強對他有知遇之恩,宋家當年那個小工廠也是他大展拳腳的基礎,沒有宋家,就沒有他的今天。而且宋國強還把自個兒子交給了他,光是這份心,他也不能背叛。他提出了一個會讓所有人都滿意的建議,卻沒想到宋書華突然說:“明臣,這工作我做不了。”“不會很難的,我會告訴你怎麽做。”車子在夜色裏安靜滑行,宋書華醞釀良久。到最後情緒似乎有點崩潰,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有些怯懦地請求道:“明臣,我真的沒辦法做這樣的工作……”……沉默漸漸蔓延開,陸明臣多少能夠理解丈夫這話的意思。他平日幾乎沒有社交,更沒有朋友。社交技能也是用進退廢的道理,他常年和小朋友打交道,自然會覺得應付成年人世界的交際很困難。陸明臣無意逼他:“我知道了,我會去和爸說的。”“謝謝。”明顯感覺到丈夫鬆了口氣,奇怪的是他自己也鬆了口氣。可能是出軌這種事並沒有回頭路可走,一旦做了便會永遠打上這個烙印。不管什麽原因,他違背了結婚時的誓言,就給他們的婚姻打上了永恒的汙點。別人不知道,但自己知道,以後不會再做,但過去做過的事實並不會改變。陸明臣突然發現,他麵對丈夫時,永遠無法做到理直氣壯,即便對方也許永遠不會發現這個事實。但這並沒有什麽關係。獲得額外的東西也必須付出額外的代價,這點陸明臣第一次選擇出軌時就已經想明白的。當然這個代價也包括內疚和承受見不得光的秘密的折磨。“阿華,我當年跟你求婚,你怎麽一口就答應了?”“嗯?”“我是說我當年和你求婚,我以為你會拒絕。”這話問出來,陸明臣才覺得奇怪,竟然過了這麽多年,他今天才第一次想起來問。宋書華笑了笑,沒說話。第7章 初見陸明臣永遠忘不了和丈夫的初見。當年他從小城市考進全國頂尖大學,來到a市。聰明孩子一般都早熟,他很早就發現自己不一樣,也很早洞悉到這個政治正確的世界虛偽的一麵,所以他從未對外透露過自己的取向。畢業後,大學同學多是繼續國內外深造,選擇就業的也都選了大公司和事業單位。偏偏他選了一家私企,隻因宋國強說希望吸收真正的人才來對公司進行全麵的革新。他的想法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在這樣的平台可以讓他真正施展拳腳。宋國強沒有食言,給了他足夠的空間和權力。他和這位老板一拍即合,打心底把公司的未來當做自己的事業去幹。直到有天宋國強把他叫去,說是有點私事兒想要麻煩他,自個兒子馬上畢業要來公司上班,讓他幫忙帶帶。這像一盆冷水澆在他那熊熊燃燒的事業心上。是啊,老板還有兒子啊,又怎麽可能真正輪到自己呢。陸明臣以自己手頭工作太多、很難分出精力為由,讓老板斟酌是不是把一些業務暫時交給別人。也不知道宋國強怎麽斟酌的,總之讓他幫忙帶兒子這件事不了了之。而陸明臣騎驢找馬,已經在做跳槽的打算。他記得當時是夏天,正是畢業季。不像現在廠區在城郊,辦公室在市裏,那時工廠和辦公在一個地方。那天他帶了幾個德國客戶參觀車間,遊說他們在公司下單。廠裏的職工普遍文化水平不高,坐辦公室的也沒幾個大學生。大家對和外國人說著流利英語的陸明臣投來好奇和崇敬的目光。各個廠區都看了一遍,最後逛到數控加工區,在門口遇到另一個業務經理也帶了人。來人高高瘦瘦,穿著白襯衫和咖色休閑西褲,衣服的下擺紮在褲腰,人一直垂著眼皮。襯衫寬鬆,紮起來的腰線裏,是一把女孩樣的細腰。一顆圓圓的寸頭,頭發齊整,像是新剪的,從彎著的後頸能看到剃成青皮的發尾。“陸經理,帶客戶啊,”張經理掃了一眼他身後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先打招呼,“咱這業務也是要衝出亞洲走向世界了,陸經理要多帶大家賺美鈔啊。”陸明臣沒心思搭理他這番陰陽怪氣的擠兌,他的心思在旁邊那人身上:“張經理,你也帶客戶?”“這可不是客戶,咱老板的公子。”他轉頭朝向身邊的人,“來,小老板,給您介紹介紹,這位陸經理是咱們廠每個季度的銷售冠軍。您以後有什麽問題記得找陸經理,他一準能給您解決咯。”陸明臣伸出手:“你好,我是陸明臣。”“宋書華,你好……以後多多指教。”一雙涼津津的手落在陸明臣手心,輕輕握了握。男人這才抬起眼和他對視,然而又飛快地把視線瞥下去,耳廓開始變紅。“客氣了,以後有什麽問題盡管找我。”宋書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跟著張經理了解數控區的設備。他也帶著客戶進去,用英文介紹,回答客戶的每一個疑問。隻是剛剛握過男人手的那隻手,不知道是不是沾了對方的薄汗,手心總有點發黏,讓他下意識地搓,眼角也不自覺往旁邊的角落瞟。那個瘦高的模糊身影總占據了他視線的邊緣,即便這樣,對方在他腦海裏也有一張異常清晰的臉。瓜子臉、單眼皮和薄唇,線條簡潔優美,清淡秀麗,臉上那三顆小痣讓人過目不忘。簡約的美麗,反而意味著深刻。而加重這種深刻的,是他散發的那種氣質。陸明臣不需要很敏銳的嗅覺,也能察覺到他是同類。這和他想象中的老板兒子實在差得太多。宋國強給剛畢業的兒子安排的是銷售助理的位置。銷售部有八個組,每個組下邊六個業務員,每兩組配一個經理和一個助理。助理的工作主要是接聽電話、打印圖紙、做跟單之類,不算複雜,但項目很多。姓張的原本已經有個助理,他那兩個組的訂單也沒有多到忙不過來的程度。而所有人對於老板兒子的態度都如出一轍,表麵恭敬,實際並不待見,更沒誰閑得沒事教他做業務。宋書華無所事事,在工位上一坐便是一整天,加上他拘謹內向的性格,連衛生間都很少去。別人都把他當空氣,隻有宋國強三天兩頭把他拎到辦公室訓一頓,覺得造成這種局麵的主要是他自己這種從不積極主動的性格。都出社會了,沒誰能像在學校那樣,等著老師端知識來喂。道理都懂,但實際情況並沒改善。直到陸明臣主動拿了一摞圖紙過來找他。“我那邊的助理下車間了,你有空嗎,可不可以幫我把這些圖紙複印一下?”宋書華趕緊站起身,幾乎是感激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有點為難地說:“大圖紙的複印機我不太會用。”說這話時,他臉全紅了,緊張得不停地攪手指。陸明臣看著這青澀、羞怯又無助的男人,心裏升起一種奇怪的情緒。“那個機器跟普通複印機的操作不太一樣,我教你。”男人跟上去,手裏抓了個筆記本。陸明臣給他演示一遍,他匆忙把步驟一一記下。看著那淩亂但娟秀的筆記,陸明臣突然笑了。“要是有沒記住的,隨時來問我。”男人第一次抬頭直視了他的眼睛。“嗯,謝謝。”“你來試試。”陸明臣讓開位置,宋書華成功把圖紙複印出來了。緊張褪去一些,他也笑了。陸明臣把一整摞放到台子上,拍了拍:“那這些都麻煩你了。我在那個辦公室,門上有我的名字。”他指著玻璃牆隔成的辦公室最靠邊上的那間。宋書華點了點頭。在遇到宋書華之前,陸明臣從來沒有考慮過婚戀的事。他很早就知道,真愛難求,所以並不對此抱有幻想。而財富名望是可求的,隻要願意花精力和時間,一定能有所回報啊。但遇見宋書華,他第一次產生了一點想要主動去了解一個男性的想法,也是第一次主動去幫助別人,而且不求回報。車子已經進入市區,副駕駛的陸明臣睜開眼。閉眼休息了一陣,醉意散了很多。好像還短暫地做了個夢,夢裏的內容隱約和丈夫相關,但沒有細節。“醒了啊。”“嗯。”“馬上就要到家了。”陸明臣還是很倦,但腦子很清醒。他想了想,又舔了舔有些幹的嘴唇,突然說起:“中午爸喝了點酒,他問我們有沒有要個孩子的打算……”他話說了半截,等著丈夫接下半句。但男人隻是專心開車,像是並沒有聽見。“阿華,我看你挺喜歡小孩的。”男人語氣淡淡地反問:“你喜歡嗎?”事實上陸明臣對小孩沒什麽感覺,但如果這是一種必須,他也能接受一個孩子。如果丈夫想要,他打算去領養一個女孩。“多個孩子在家陪著你也挺好。”男人沉默了很久,直到車開進地庫,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宋書華才做出了最後的回答。“孩子不是寵物。”陸明臣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但最終作罷。回家不久,他接了一個電話,要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他頂著一顆昏沉沉的頭打開電腦,等處理好工作再回到臥室,丈夫已經背對著他睡熟了。體溫的傳遞是有界限的,特別是這張兩米大床過於寬敞,以床鋪中線為界,另一床棉被底下一片冰涼。陸明臣熄了燈,鑽進自己冷颼颼的被窩。可能是在書房坐得太久著了涼,睡了很久也沒有暖和起來。